离开金窟城的第七天,花痴开和阿伊莎终于看见了敦煌的轮廓。
时值黄昏,夕阳如血,将鸣沙山染成一片赤金。远处的莫高窟崖壁在光影中呈现出千佛叠影的奇观,风穿过洞窟发出呜咽般的回响,像是古佛的低语。但花痴开没有心情欣赏这壮丽的景象——他肩上的箭伤在连日奔波中恶化了,高烧反复,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前面就是月牙泉。”阿伊莎搀扶着他,指着沙漠中那一弯湛蓝的水泽,“我们在那里歇一晚,明天再去莫高窟。”
花痴开点头,喉咙干得说不出话。七天来,他们昼伏夜出,躲过了三批追兵。最危险的一次是在玉门关外,三个“天局”的杀手伪装成商队尾随,被阿伊莎用计引进了流沙坑——这个小姑娘对沙漠的了解,比最老练的向导还要深。
月牙泉畔有座废弃的驿站,土墙坍塌了一半,但还能遮风。阿伊莎生起火,煮了最后一小袋青稞,又去泉边打水给花痴开清洗伤口。
“伤口化脓了。”她蹙着眉,用匕首在火上烤过,小心地剜去腐肉,“你忍着点。”
花痴开咬着木棍,额头上冷汗涔涔。匕首刺入皮肉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更让他心惊的是伤口的颜色——边缘发黑,脓液带着腥臭,这不是普通的箭伤。
“箭上有毒。”他哑声说。
阿伊莎的手抖了一下:“什么毒?”
“不知道。但‘天局’用的,绝不会是寻常毒药。”花痴开闭上眼睛,运转“不动明王心经”压制毒性。内力所过之处,经脉像被火烧一样刺痛——毒性已经侵入脏腑了。
“那我们得赶紧找到哑僧!”阿伊莎急得眼泪打转,“他一定有办法!”
花痴开握住她的手:“别慌。天亮我们就去莫高窟。现在……跟我说说你母亲吧。”
这是转移注意力的方法,也是他真正想知道的。七天的相处,这个沙漠女孩的坚韧、聪慧和善良,一次次震撼着他。他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母亲,能教出这样的女儿。
阿伊莎沉默了片刻,往火堆里添了根柴。
“我母亲叫热娜,是焉耆部落最好的巫医。她会用三十六种草药治病,能看懂星象预知天气,还会唱三百首古老的歌谣。”她的声音在火光中变得轻柔,“父亲在我五岁时就病死了,是母亲一个人把我带大。她常说,沙漠虽然残酷,但从不欺骗人——你付出多少汗水,它就会还给你多少生机。”
“两年前,‘天局’控制了金窟城的所有药材生意。他们强迫巫医们用假药冒充珍稀药材,高价卖给商队。我母亲不肯,他们就……”阿伊莎的声音哽咽了,“他们把我母亲绑在烈日下曝晒了三天,不给水。我去求他们,那个头目说,只要我母亲答应合作,就放了她。”
“她答应了吗?”
“没有。”阿伊莎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恨意,“母亲说,巫医的良心比命重要。第四天中午,她死了。临死前,她看着我说:‘阿伊莎,记住,沙漠可以夺走你的水,但不能夺走你的根。我们的根,就是尊严。’”
花痴开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攥紧了。他想起了母亲菊英娥,那个在箭雨中回头的女人;想起了父亲花千手,那个至死都不肯低头的赌王。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可以被杀死,但永远不会被征服。
“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轻声说。
“你母亲也是。”阿伊莎擦去眼泪,“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她一定也很了不起。”
花痴开笑了,这是七天来他第一次笑。火光映着他的脸,那些因仇恨而紧绷的线条,在这一刻柔和了许多。
夜深了。沙漠的星空璀璨得令人窒息,银河横贯天际,像是天神泼洒的碎钻。阿伊莎靠在墙角睡着了,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卷羊皮账册。花痴开却毫无睡意,毒性在体内肆虐,每一次心跳都像钝刀刮骨。
他掏出那两枚玉佩,在月光下细细端详。父亲的玉佩温润如脂,母亲的玉佩清透如水,合在一起,严丝合缝,背面刻着两行小字:
“千手揽月,菊影留香。
生死不弃,天地同长。”
这是父母定情的信物,也是他们爱情的誓言。花痴开摩挲着玉佩,忽然想起儿时的一个片段——那时他大概四五岁,父亲把他抱在膝上,母亲在一旁抚琴。父亲说:“痴儿,将来你若有了心爱之人,就把这玉佩分她一半。这世上最难得的,不是赢尽天下,而是得一人心,生死不离。”
当时他不懂,只是奶声奶气地问:“那爹爹赢过天下吗?”
父亲大笑:“爹爹赢过很多赌局,但最大的赌注,是娶了你娘。这一局,爹爹赢了一生。”
琴声如水流淌,母亲的侧影在烛光中温柔得像一场梦。
花痴开握紧玉佩,泪水无声滑落。十年了,他活在仇恨里,几乎忘记了父母除了是受害者,也曾是一对深爱彼此的夫妻,是会在月下对酌、在雪中漫步的普通人。
他要找到母亲,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告诉她:爹爹没有输,他赢了一生。而他们的儿子,也会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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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驿站外传来了马蹄声。
花痴开瞬间惊醒,捂住阿伊莎的嘴,示意她噤声。两人屏息凝听——至少有十匹马,蹄声沉重,是战马。不是普通的追兵。
“搜!”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血迹到这里就断了,他们一定在附近。”
是“天局”的人,而且来的是精锐。
花痴开环顾四周,驿站无处可藏。他看向阿伊莎,用口型说:“密道?”
阿伊莎点头,指了指驿站后墙——那里有个狗洞,被坍塌的土坯半掩着。两人匍匐爬过去,洞口狭小,勉强能通过一人。花痴开让阿伊莎先钻,自己断后。
就在阿伊莎钻出去的一瞬间,驿站的门被一脚踹开。
“在这里!”
花痴开来不及多想,一掌拍向身边的土墙。轰隆一声,土墙坍塌,将洞口掩埋。他转身,面对着冲进来的六名黑衣杀手。
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脸上有道从额头划到下巴的刀疤,像条蜈蚣趴在脸上。他看见花痴开,咧嘴笑了:“花痴开,终于找到你了。屠护法的命,该还了。”
“你们消息倒灵通。”花痴开缓缓站直身体,虽然毒性发作让他站立不稳,但眼神依旧锐利。
“‘天局’的眼线遍布西域。”独眼汉子抽出弯刀,“自我介绍一下,鄙人‘独狼’,‘天局’西域分舵副舵主。奉舵主之命,取你人头和账册回去。”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花痴开话音刚落,六人同时出手。刀光如网,封死了所有退路。他强提一口气,施展“千手观音”中的身法“莲步轻移”,在刀锋的缝隙间穿梭。但毒性严重影响了他的速度,第三招时,左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血溅在土墙上,像盛开的红梅。
花痴开踉跄后退,背靠墙壁。他摸向腰间,只剩最后一枚灌铅骰子了。但要同时对付六人,一枚骰子远远不够。
独狼看出了他的窘境,狞笑道:“怎么,赌王之子,连赌具都没了?要不要我借你一副牌九?”
话音未落,驿站外忽然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直接在心底响起。所有人都是一愣。
只见一个穿着破旧僧袍的老和尚,拄着禅杖,缓缓走进驿站。他须发皆白,脸上布满皱纹,像是风化了千年的岩石。最奇特的是他的眼睛——浑浊无光,竟是盲的。
但就是这样一双盲眼,“看”向独狼时,独狼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老和尚,少管闲事!”独狼色厉内荏地喝道。
老和尚却不理他,径直走到花痴开面前,伸出枯瘦的手,搭在他的脉搏上。片刻后,他摇头:“寒毒入心脉,再拖三个时辰,神仙难救。”
花痴开看着老和尚,忽然想起屠万仞临死前的话:“敦煌……莫高窟……哑僧……”
“您是……哑僧前辈?”他艰难地问。
老和尚点头,然后转向独狼等人:“诸位施主,此人命不久矣,何必赶尽杀绝?不如卖老衲一个面子,就此退去,如何?”
独狼大笑:“老秃驴,你算什么东西?识相的快滚,不然连你一起——呃!”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老和尚的禅杖,不知何时已经抵在了他的咽喉上。杖头距离皮肤只有一寸,但那股冰冷的杀意,却让独狼全身汗毛倒竖。
快!快得不可思议!而且完全没有征兆!
其余五名杀手同时拔刀,但老和尚只是轻轻跺了跺禅杖。
咚——
一声闷响,地面微震。五人齐齐闷哼,手中的刀“哐当”落地,抱着脑袋痛苦地跪倒在地。他们感觉像是有一口大钟在脑子里敲响,震得七窍都要流血。
“佛门狮子吼……”独狼脸色惨白,“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本该死了很久的人。”老和尚收回禅杖,“回去告诉你们舵主,花痴开我保了。若不服,可来莫高窟找我。老衲法号……‘无目’。”
无目禅师!西域传说中的三大绝顶高手之一,四十年前以一根禅杖横扫三十六国,后因杀孽太重自废双目,遁入空门。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就坐化了,没想到还活着!
独狼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带着手下逃了。
驿站里恢复了寂静。
无目禅师转向花痴开:“你还能走吗?”
“能。”花痴开咬牙站直。
“那就跟上。”老和尚转身向外走,“你母亲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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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洞窟里。
油灯昏黄,照亮了壁画上飞舞的飞天。洞窟中央的石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她看起来四十岁左右,面容苍白憔悴,但眉宇间依稀可见当年的绝代风华。她的头发全白了,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身上盖着破旧的袈裟。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双手——十指扭曲变形,布满了陈年的伤痕。
花痴开站在洞口,看着这个女人,浑身都在颤抖。
十年了。他无数次梦见母亲,梦见她温柔的笑,梦见她哼着歌哄他睡觉,梦见她在雨中回头时决绝的眼神。可当母亲真的出现在眼前时,他却不敢上前,生怕这一切又是一场梦。
无目禅师拍了拍他的肩:“去吧,她等你很久了。”
花痴开一步一步走到石床前,跪了下来。他伸出手,想要触碰母亲的脸,却又缩了回来。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哽咽着,喊出了那个在心底埋藏了十年的称呼:
“娘……”
床上的女人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依然很美,像沙漠夜晚的星空,只是蒙着一层病弱的灰翳。她看着花痴开,先是茫然,然后瞳孔渐渐聚焦。
“痴……痴儿?”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是我,娘,是我。”花痴开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冰冷而枯瘦,但确是母亲的手,“我来了,我来找您了……”
菊英娥的眼泪涌了出来。她颤抖着抬起手,抚摸着儿子的脸:“长大了……我的痴儿长大了……让娘好好看看……”
她摸过他眉骨的轮廓,摸过他挺直的鼻梁,摸过他下巴上刚硬的胡茬。每一寸,都像是在确认这不是梦境。
“像……真像你爹……”她哭着笑了,“特别是这双眼睛,看人时又倔又亮,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
花痴开伏在母亲膝上,放声大哭。十年来的委屈、恐惧、孤独、仇恨,在这一刻全部宣泄出来。他不再是那个冷静睿智的赌术高手,不再是那个让“天局”闻风丧胆的复仇者,他只是个离家十年的孩子,终于回到了母亲怀里。
阿伊莎站在洞口,也哭成了泪人。无目禅师垂首合十,默默诵经。
许久,花痴开才止住哭泣。他抬起头,问出了那个最想问的问题:“娘,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爹爹他……”
菊英娥的眼神黯淡下来。她望向洞窟顶部的壁画,那些飞天在油灯的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在她眼中舞动。
“那是一个局。”她缓缓开口,声音飘渺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针对你父亲的,天大的局……”
(第38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