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省商务厅大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人。
两百多个座位，从处长到普通科员，没人敢迟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安静，偶有几声压抑的咳嗽，也很快消失在凝重的氛围里。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这场会不一样——姜厅长已经三天没露面了，各种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而今天主持会议的，是刚在欧洲“捅了马蜂窝”回来的李省长。
七点五十五分，侧门打开。
李毅飞走进来，身后跟着秘书陈默和两个陌生面孔的干部。
他没穿西装外套，只穿了件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笔记本，步子稳而快。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椅子挪动的声音。
李毅飞走到主席台正中，没坐下，双手撑在讲台上，目光扫过全场。
那目光平静，但每个人都感觉像是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刮过。
“人都到齐了？”李毅飞开口，声音不高，但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
台下鸦雀无声。
“好，开会。”李毅飞翻开笔记本，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今天这个会，只讲三件事。
第一，通报情况。第二，宣布决定。第三，布置工作。”
李毅飞顿了顿，让每个字都沉下去：“省商务厅厅长姜明远，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在接受组织审查。这是省委的决定。”
虽然早有风声，但这话从常务副省长嘴里正式说出来，还是让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问题出在姜明远个人，但根子，在商务厅整个涉外经济管理机制上。”李毅飞的声音冷了下来，“过去五年，我们引进了多少外资？签了多少技术合作协议？表面上看，成绩单很漂亮。
但这里面，有多少是真正带来核心技术、促进产业升级的？
有多少是打着合作旗号、实则在掏空我们家底的？”
李毅飞拿起遥控器，按下按钮。
大屏幕上跳出一组数据图表：“这是我让办公厅连夜整理的。
近五年全省重大外资技术合作项目，后续评估为‘优秀’的不到百分之三十，‘合格’的占一半，‘存在问题’或‘无实质进展’的，超过百分之二十。
这百分之二十的项目，涉及资金总额超过两百亿。”
台下有人开始擦汗。
“更严重的是，”李毅飞切换下一张图，“这百分之二十有问题的项目里，有超过八成，在审批环节都走了‘绿色通道’或‘特事特办’。
评审专家高度重合，合同模板高度相似，后续监管高度缺位。
这不是偶然，这是系统性的漏洞。”
李毅飞关掉投影，重新看向台下：“所以，省委决定，由我暂时主持商务厅全面工作。
这不是来当救火队长的，是来刮骨疗毒的。”
台下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声音。
“接下来宣布几项决定。”李毅飞拿起一份文件，“第一，成立涉外经济项目整改专班，由我直接负责。
对近五年所有重大外资项目进行重新审核，重点查审批程序、合同执行、技术转让实效。
第二，外资处、技术合作处全体人员，即日起暂停手头工作，配合审查，厘清责任。
第三，所有正在审批或谈判的外资项目，一律暂停，重新评估。”
这三条决定像三记重锤，砸得台下不少人脸色发白。
暂停工作、项目叫停——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清楚。
“李省长，”台下终于有人忍不住举手，是外资处副处长老王，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资格，“有些项目已经谈了大半年，突然叫停，外商那边怎么交代？会影响我省营商环境的声誉啊！”
问题很尖锐，也代表了不少人的想法。
李毅飞看向他，眼神平静：“王处长，我问你，如果一个项目本身就有问题，是硬着头皮让它上马、将来暴雷损失更大，还是现在及时刹车、哪怕付出点声誉代价更划算？”
老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至于营商环境，”李毅飞提高声音，“真正的营商环境，不是对什么问题都开绿灯，而是建立公开、公平、透明、可预期的规则。
让守法企业安心，让违规企业无处遁形。
过去那种‘特事特办’‘绿色通道’，表面上是提高效率，实际上是在规则上开口子，最终破坏的是整个生态。”
李毅飞语气放缓了些，但分量更重：“我知道，在座很多人可能会觉得委屈——我们按程序办事，专家评审也过了，领导也批了，怎么现在出问题了，要我们来担责？
我告诉你们，程序不是挡箭牌。如果你明知专家有问题还推荐，明知材料有水分还上报，那就是失职，就要承担责任。”
台下再没人说话。
“当然，”李毅飞话锋一转，“有问题查问题，有责任追责任，但该干的工作不能停。
外资处、技术合作处的工作暂停期间，由办公厅抽调人员，组成临时工作组，确保正常业务不断档。
同时，省里会尽快配齐商务厅领导班子。”
李毅飞合上笔记本：“最后说一点。我知道现在人心浮动，各种传言都有。
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只要你自身干净，工作尽责，组织上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但如果你心里有鬼，手脚不干净，那谁也保不了你。”
“散会。”
会议只开了四十分钟。
李毅飞率先走出会议室，陈默等人快步跟上。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会议室里才“轰”的一声炸开。
“完了，这下完了……”有人瘫在椅子上。
“李省长这是要动真格啊。”有人苦笑。
“外资处全停？那得牵扯多少人？”有人低声议论。
老王坐在原位，脸色铁青。
他摸出手机，想给谁打电话，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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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李毅飞已经回到车上。
陈默坐在副驾驶，回头说：“李省长，刚才会上那番话，会不会……太严厉了？我担心下面人会有情绪，工作不好开展。”
“就是要让他们有情绪。”李毅飞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没情绪，说明没触动。商务厅这潭水，不用重锤砸，搅不浑。
搅浑了，才能看清底下到底有什么。”
车子驶出商务厅大院。李毅飞睁开眼，对司机说：“去开发区。”
陈默一愣：“现在？要不要先通知那边？”
“不通知。”李毅飞说，“就去看看，他们平时是什么状态。”
汉东市开发区是全省外资企业最集中的区域，也是问题项目的高发区。
姜明远交代的几个违规项目，有三个都在这里。
车子在开发区管委会大楼前停下时，还不到九点半。
李毅飞推门下车，陈默赶紧跟上。
一楼大厅里，几个工作人员正凑在一起聊天，看见有人进来，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又继续说话。
前台没人，指示牌上的字迹有些模糊。
李毅飞径直走到电梯口，按下上行键。
“同志，你们找谁？”终于有人注意到他们，一个年轻人走过来。
“随便看看。”李毅飞说。
年轻人皱皱眉：“这里不能随便进，你们是……”
陈默上前一步，亮出工作证。
年轻人一看，脸色变了：“李、李省长？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李毅飞走进电梯，“管委会主任办公室在几楼？”
“六、六楼。”
电梯上行。
陈默低声说：“领导，这样突击检查，会不会……”
“要的就是突击。”李毅飞看着跳动的楼层数字，“提前通知，看到的都是准备好的。”
六楼，主任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李毅飞推门进去，里面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对着电脑打游戏，听见声音，头也不抬：“谁啊？不会敲门？”
“刘主任好兴致。”李毅飞说。
刘主任猛地抬头，看见来人，手一抖，鼠标掉在地上：“李、李省长？您怎么来了？我……我这是在测试新装的办公软件……”
“测试完了吗？”李毅飞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开发区的景象，“测试完了，跟我说一下开发区今年外资项目的进展情况。
特别是那几个走绿色通道的项目，现在怎么样了。”
刘主任脸色刷白，额头开始冒汗。
窗外的开发区，厂房林立，道路整洁，看上去一片繁荣。
但这繁荣底下，有些东西已经烂了。
现在要做的，就是把烂掉的部分，一点一点剜掉。
哪怕会流血，会疼。
但只有这样，新的肉才能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