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九点,军统津塘站。
马奎一夜未眠。
眼球里爬满了蛛网般的血线,精神却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颤栗作响。
林曼卿虽然不能带回来,当她办事的手下一个没落下,他面前的桌上,摊着对那些做账的会计审出来的口供。
旁边除了证据原件,还有备份手写出来的账目复印件,油墨味还未散尽。
周世昌那条老狐狸,没按规定到指定地点。
今天一早,那家伙就托人送来一张医生证明。
“心脏病突发”。
人已经进了医院。有看守的军统队员看着,他跑不了。
但他带话说,会有行政院的人代为解释。
但这不重要。
现有的证据,已经足够让马奎把天捅个窟窿。
“队长。”
老赵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急切。
“行政院的人到了,三个,带头的姓王,说是战时经济委员会的高级专员。”
“吴站长正在会客室陪着。”
马奎嘴唇抿成一条没有温度的死线。
这事太麻烦。
“来得真快。”
他站起身,掸了掸军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每一个动作都沉凝滞重,仿佛在积蓄着雷霆。
“走,去会会这帮人。”
……
会客室里,空气安静得能听见怀表的指针跳动声。
吴敬中坐在主位,脸上的笑容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找不出一丝破绽。
他对面,三个身穿中山装的男人端坐如松,神情间透着一股发自骨子里的倨傲。
为首的王专员约莫四十岁,戴着金丝眼镜,正用杯盖一下,一下地撇着茶沫。
他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这间屋子里,只有他和他那杯茶。
“王专员,这位是我们站督查室的马奎队长,华盛案的负责人。”
吴敬中恰到好处地起身介绍。
马奎双脚猛地一并,立正敬礼,身躯纹丝不动,带着军人特有的煞气。
王专员这才抬起眼皮。
他的目光从镜片上方扫过来,像是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
“马队长,年轻有为。”
他终于放下了茶杯,杯底与茶托碰撞,发出一声轻响,那声音不大,却充满上位者的傲慢。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味道。
“听说,你带着锄奸队闯了周老板的家?还搜了华盛的厂子?”
“依法办案。”
马奎的声音又冷又硬,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我们有确凿证据,证明华盛纺织厂涉嫌勾结日伪、侵吞党国资产!”
“证据?”
王专员的眉毛轻佻地挑了一下,嘴角向上扯了扯,那笑意却半分未达眼底。
“能让我开开眼吗?”
马奎看向吴敬中,眼神里带着询问。
吴敬中几不可查地颔首。
马奎这才将几份口供和账目的手写备份递了过去。
王专员接过来,手指翻飞,看得极快。
他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室内的温度,却骤然降了几度。
看完,他将那几页纸轻轻放在桌上,动作优雅地摘下眼镜,用一方雪白的手帕缓缓擦拭着镜片。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
马奎的心,却随着他擦拭的动作,一点点悬了起来。
“马队长。”
王专员重新戴上眼镜,声音里的温度彻底消失了。
“这些所谓的‘证据’,在我看来,一文不值。”
“口供,有刑讯逼供的嫌疑。账目手写备份件,没有原件,没有银行流水,连废纸都不如。你想用这些东西,去动一个‘战时实业基金’的项目?”
“我们有证人!”马奎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周世昌本人……”
“周老板心脏病突发,正在医院抢救。”
王专员直接打断他,语气里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医生说了,他需要绝对静养,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再者说,他只是一个职业经理人,你觉得他能知道多少内幕?”
马奎的脸膛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这是包庇!官官相护!”
“马队长!”
吴敬中厉声低喝,额角青筋一跳。
“注意你的言辞!”
王专员却摆了摆手,脸上竟露出了一丝宽宏大量的微笑。
他施施然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笔挺的衣襟。
“吴站长,马队长,我来传达行政院的意思。”
“华盛纺织厂一案,牵涉甚广,影响重大,不宜由地方单位单独处理。”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从现在起,此案由行政院专案组正式接管。”
他的视线落在马奎身上,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
“马队长,请你,把你昨晚搜到的所有原始材料,包括口供原件、账本、物证,以及所有涉案人员,全部移交给我们。”
“凭什么?!”
马奎颈后的青筋猛地贲张,他整个人从座位上弹射而起,身下的椅子被巨力带得向后翻倒,轰然巨响。
“这是我们军统查的案子!”
“就凭这是行政院的决定。”
王专员镜片后的视线,再无半点伪装,只剩下金属般的质感。
“吴站长,你的意思呢?”
吴敬中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最终,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艰难地点了点头。
“王专员,这事麻烦啊……我已经上报给戴老板,您放心……很快会有结果。”
“但是账目的复印件,您可以现在就带走。”
“站长!”
马奎的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绝望。
“马奎!”
吴敬中猛地一拍桌子,吼道。
“执行命令!”
马奎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血气。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王专员,又转向吴敬中那张写满妥协的脸。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狠狠一跺脚,猛地转身,带起的风刮得门帘作响,整个人撞开门冲了出去。
王专员看着他的背影,再看看吴敬中,呵呵一笑。
他转向吴敬中,语气恢复了平淡。
“吴站长,麻烦让人把原件材料也准备好,我们下午就带走。这是命令!”
“另外,周老板的住院地址,也请告知我们。我们需要派人去‘保护’他。”
吴敬中姿态放得极低,却笑着说:“我要等到戴老板的命令。”
“吴敬中,你很好!”
王专员看着姿态谦卑却态度坚定的吴敬中,冷嘲热讽了一句,脸色一沉,带着人扬长而去。
吴敬中独自一人跌坐在椅子上,点燃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晦暗不明。
他知道,马奎这头犟牛,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也知道,行政院所谓的“保护”,就是灭口。
好戏,这才刚开锣。
……
督查室里,马奎来回踱步,皮靴每一次砸在地板上,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仿佛要将这方寸之地踏碎。
“队长,怎么办?”老赵急得满头是汗,“证据的备份件交出去,他们就会有所准备,我们不能交。”
“交个屁!”
马奎一声低吼,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老子拿命换来的东西,他们动动嘴皮子就想拿走?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可是站长的命令……”
“站长?”马奎发出一声满是嘲讽的嗤笑,“他怕丢官!老子不怕掉脑袋!”
“戴老板最恨的就是这帮蛀虫!这种官官相护的脏事!”
“老子要把这颗炸弹,直接扔到重庆去!扔到戴老板的桌上!”
“那……行政院那边怎么交代?”
“交代?”马奎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等戴老板的电报到了,自然有他们交代的时候!”
他猛地停下脚步,大脑飞速运转。
“老赵!你立刻带两个最可靠的弟兄,去周世昌住的医院!行政院那帮杂碎肯定要去灭口,给老子守株待兔,人赃并获!”
“小孙!把所有材料原件,给我复印三份!一份你亲自藏好,一份给我,另一份原件……”
马奎的声音压到最低,字字如铁。
“找我们最快的渠道,派个机灵的人,连夜送去重庆!直接交到毛主任手里!”
“是!”
两人领命,身影飞快地消失在门口。
马奎重新坐回椅子上,点燃一支烟。
烟头在昏暗的室内,明灭不定,映着他决绝的脸。
马奎知道牵扯了太多人,是真怕了,但是现在没办法回头。
现在不求一步登天。
只求平平安安,别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