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塔。
A-07收容单元，沉浸舱旁的光屏上数条曲线拉成笔直的水平。
“报告，”参宿说，“A-07的生命体征信号消失，脑波活动归零……生物标记确认，生命活动终止。”
舞台上的金发主持人以一种远超常人的反应速度向这里投来一瞥。
目光一触即收。
“A-07频道的第十期直播意外结束。”她举起话筒，一如既往地微笑道：“感谢您的观看。”
……
“我接住你了。”周迢说。
任映真往前栽倒时他感觉心跳都停了，不管刚才听到了什么，伸出手是他本能的反应。
“……我接住你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尝试去听对方的呼吸：“醒醒、任映真？”
几秒钟后，他臂弯里的人轻微地动了一下。他对上这双眼睛，只看见了空茫的混乱，任映真好像刚从一场噩梦里挣扎出来，还没办法分辨现实和虚幻。
他慢慢地转动眼球，好不容易看清了周迢的脸。
周迢屏住呼吸：“映真？”
“……嗯。”任映真说：“是我……好像、刚才，有些陌生的东西。不连贯的、画面，声音，感觉……”他艰难地从意识的废墟里挖掘出另一个到访者的残留物：“……好痛苦。”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混乱的漩涡里抽离出来一点，眼神恢复清明，开始自己用指关节用力按压太阳穴：“……呃，我猜是后遗症。”
“我知道。”他沉默了几秒，“嗯、它们没有发生在我的生命里，不是我的记忆。”
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什么样的人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好像有很多尖叫的声音而他分不清是谁，无序的数字在眼前跳动，总是很难呼吸，有幽灵或影子跟在自己身后，想要就此消失又好像有另一个跳出来大叫说没到这种地步。
另一个我恐怕有宿疾，并且病得太重了。那个“任映真”不论如何都没办法使自己过得好一点，而且确实太累了，支撑其走到这里的是什么，他听见了好多的自我怀疑，然而“他”又自我消解了，始终没有发泄出来，直到最后。
“你看见了什么？”周迢问。
“自杀未遂。”任映真回答。
周迢黑着脸道：“你不许那么做……你、至少你那么做之前，你得通知我，不可以失约。”
“好，一定。”任映真说：“但是我想，另一个我并没有骗你——”
“嘿、嘿？”
地上的男人问道：“一切都解决了是吗？有人管管我吗？刚才不是承诺我坦白从宽吗？”
任映真：“呃，先把他放走吧。”
周迢一边给人松绑一边问：“他会去报警吗？”
任映真上前搭把手，摇头道：“我想应该不会。”
……
星网论坛，《第二人生》专栏。
【刚才那个算直播事故吗？】
【有史以来第一位进入第十期的嘉宾竟然把深井捅了】
【我是谁？我在哪？谁在看我？如果我是书里的角色，那作者是谁？】
【我昨晚吃的烤肉应该是真的吧？！那么香呢？！】
【哈哈，被捅的是深井吗难道不是我吗？我服了哥们，我是我，但我妈还是我妈吗？】
【我的房贷是真的吗？我的老板是不是NPC？】
【天啊我们可能也在一个模拟程序里，不对，别套娃了，比起思考这个，我们先考虑考虑我们的社会和文明吧……我们不可能完全剥离深井啊！】
【对啊，A-07关于这部分的假设缺乏实证，不能直接等同于现实，就算这是虚拟的，我们的感受也是真实的，这就够了】
【如果世界是本书，那一切早已注定，哪来的自由意志，我们的选择只是错觉】
【不一定，万一这个作者根本连大纲都没有，由角色来自由发挥呢，就像游戏里的开放世界】
【重点难道不是我们会没有同意就被别人永久夺舍了吗！！！我这个世界是什么烂俗玄幻小说吗我不要啊！！！】
【但观察者效应和高维宇宙理论怎么解释？科学边界本身就在不断拓展啊？】
【有没有人管管沈玄璃】
【我们无法证明世界绝对真实，也无法证明它是虚拟的，所以纠结这个毫无意义】
【我的科技已经发达到这种程度居然还能搞砸……意识侵占，系统漏洞，还有一地稀碎的A-07的悲剧】
【他好像没回来，看黑塔的报告是沉浸舱内死亡了，虽然之前第二人生里这样的主人公是极少数，但我还是有点……可能因为沉没成本吧，追了他十期还是有点感情的】
【他活着但是疯了难道就好吗，看完感觉死了也是安乐了。】
【深井现在没给任何说法吗？】
【忙着搞舆论管制吧】
直播结束数小时后。
“我需要一个解释。”男人的声音并不高，但每个字都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为什么没有在A-07开始胡言乱语，散布危险言论的第一时间就切断直播？你们系统的反应延迟了整整两分四十三秒！”
从任现林要求掐断节目到第十期节目中止，一共过去了三分钟。
任映真就在这三分钟内结束了一切，或者说，死掉了。
他一掌重重拍在桌上，彰显那“难以抑制”的愤怒。
任现林一时也不知道该先为哪件事愤怒，是先为他徒有这么一个明明有价值却不肯为他效力的儿子来得令人恼火，还是他刚刚知道对方有什么用处，还来不及要求、威胁或强迫，对方就对这个家毫无贡献地死去了。
任映真有种哪管我死后洪水滔天的感觉，还留下了相当大的一堆烂摊子。任意恒和任今也现下都要接受他们单位的审查了。现在他能从这场灾难和任映真的死亡榨取出的最后一点价值就是坐实深井系统的失职，把舆论焦点转移到AI身上。
“请您冷静分析。”深井回答：“根据系统实时模拟，立即中断信号，将导致‘此地无银三百两’效应最大化。公众的好奇心与怀疑指数将呈几何级数暴增，对A-07言论的深度解读、阴谋论发酵速度将提升470%，对政府及深井系统公信力的冲击将是毁灭性的。反而会完美佐证A-07的指控。”
另一人道：“可A-07在直播中公然讨论意识入侵、维度穿越，甚至质疑现实本身，这简直是在文明根基上引爆了一颗炸弹！”
“这一切已经严重超出了节目的范畴，深井。我们需要一个解释。”
联邦临时公开征调了一批与《第二人生》项目的提案、审批、运营无关的人员，组成了一个质询小组，针对第十期项目引发的风波进行调查和评估，以期迅速得出一套有效合理的善后方案。
它的光芒依旧从容流转：“已收到您的质询，根据《核心运行条例》第1章第3条，本系统的所有决策与行为均基于既定协议、风险评估模型及最大化人类文明存续概率准则。”
“不，我们想问的是《第二人生》这个项目本身。”年轻官员说到：“‘意识投射’技术、允许来自其他维度的意识体占据、取代本世界公民的身体，这是真的吗？为什么深井会批准如此违背人伦底线的技术应用？”
“根据《信息解密分级协议》及当前事态等级，部分相关信息权限已解锁。”
“该项目基于43□□年时任中央宇宙开发部□□司□□□□□□与可被识别为高维存在的□□□□实体签订的《有限□□□技术交换与观察协议第□□号》。核心条款如下：”
“高维方提供意识投射技术框架及相关基础理论，旨在辅助本文明突破当前科技与文化发展的瓶颈期。作为交换条件之一，在技术□□□□并可控前，项目需处于绝对保密状态。脱密条件参见协议第□□号第□条第□□□至□□□细则。”
“同时，协议包含一项动态平衡机制：我方每向外投射一个意识单元，协议允许一个对应的意识单元进入我方世界，进行适应性□□研究。”
“……什么？”
“项目评估报告指出，该技术蕴含推动能源、物理、生物乃至哲学领域产生范式革命的潜力，其价值评估远超初期实验可能产生的局部社会成本。项目决策委员会、”它顿了顿，“由人类成员构成，批准时认定，此为文明在关键历史节点实现跃升的必要风险投资。《第二人生》部分单元被设置为该技术可行性与社会融合度的验证程序，也用于收集数据，优化模型。”
“这分明是个死循环。”有人说道：“向外投射的越多，入侵者就来得越多……”
“协议机制确为循环结构，”深井承认，“但此循环可控。项目设定有严格的准入标准，数量上限及紧急终止条款。从文明演进的概率模型计算，长期收益预期高于累积风险。”
“那A-07呢？”
“A-07属于计划外变量，其异常能力导致触及项目核心机密。其行为引发的连锁反应确实超出了初始模型的乐观预测区间，已触发‘紧急事态’协议。但即便计入此次事件，从宏观文明演进尺度看，为获取突破性技术以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大生存危机——”
“——在决策模型中，皆处于可以承受的损失区间内，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这可以叫做‘必要的牺牲’。”
刚才谈及人伦的官员脸上血色尽失。
“所以你们刚才通过杀死A-07，来终止了节目，我可以这样理解，对吗？”一位女性官员问道。
“我并没有那样做。我只是根据临时通过的应急决策，停止了节目的录制。”深井继续以它那永恒的、冰冷的理性总结道：“系统当前首要任务，是执行应急预案，稳定社会情绪，控制信息蔓延，并全面评估项目后续走向。同时，建议决策层开始审议：是否启动协议中的‘中止条款’。但需提醒，中止协议可能意味着技术输入的终止，并需承担相应的违约后果。一切决策，请遵循既有流程。”
……
任映真对远去的、曾经在地上的男人背影挥了挥手。
“映真，”周迢靠在他旁边，“我们的世界是不是也发生着和A-07的世界一样的事情？”
“恐怕是的。”任映真说：“但、我们和他有点不一样，因为他是孤身摸索真相和被迫承受这一切的人，而我们尚且在一起，可能是A-07投射进我的身体产生了蝴蝶效应，这回你反而没有事。”
“……你的意思是说，他……我是说那个任映真……”
周迢陷入了一种沉默。很奇怪，死的明明是另一个维度的自己，现在他也很确定A-07和任映真不一样，但他无法真的认定他们不一样。
如果，只是如果，他没有这么幸运获得任映真的信任，或者任映真没有如此恰好而不幸地被检测出C级异能……这样的后果饶是他也不敢去想。
“往好点想，至少我现在不是通缉犯，你也没被别人顶替。从今晚开始想办法把深井的系统炸了也还来得及。”
“或者你可以突然回家拿着今晚的情报威胁你爹想办法让你成为《第二人生》背后的最大股东，上演一场不费一兵一卒的深井大起底。”
“……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玩笑太烂了吧！”周迢大笑，而后平静下来，“谢谢。说实话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有点缺乏真实感。”
“我也是。”
“我们今晚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事情，明天开始被通缉怎么办。”
“那没辙了，只能提前退休开始当末路狂花了。”
“离线两年多也没妨碍你精进讲冷笑话的技术。”
“我这是跟你学的。”任映真说：“总之，一起想办法吧。在事情变成另一个我要面对的那样之前。”
短暂的沉默之后，周迢伸了个懒腰：“不过他还真就特意发了条消息让我过来亲眼看他搞绑架，也算是兑现承诺了。”
周迢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看着远方已经消失的背影说道：“有点恶趣味啊，这么看A-07果然也是你，跟你的行事风格有种一脉相承的味道。”
“不是那样。”任映真说：“我的个人终端草稿箱里还有一封未被发送的邮件，创建的时间戳是你抵达这里之前。”
“收件人栏里写的是‘周迢’……要一起看看吗？”
任映真点亮了手腕上的个人终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