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把最后一卷纱布塞进背包,拉链闭合的声音在空旷的商场主楼层里显得格外清脆。他直起身,捶了捶后腰。几个小时弯腰搜刮让旧伤开始隐隐作痛,但收获少得令人沮丧。
几卷还算干净的纱布,两瓶过期的抗生素,一支密封的吗啡注射器——这就是他们闯入这座庞大、死寂的商场后,在主楼层得到的最像样的医疗物资。武器弹药倒是在直升机周围的尸体上找到不少,但医疗用品,尤其是能救重伤员命的,几乎被搜刮一空。
手电光束切开前方厚重的黑暗,光柱中,尘埃缓慢旋转。
“主楼层搜完了,补给品少得可怜。”
李曼的声音从五米外传来。这时她已经检查完了最后一个货架,正用衣袖擦拭步枪的瞄准镜,动作缓慢而专注。擦完镜片,她的目光投向扶梯入口处那道电子栅栏门。
合金材质的门在应急灯残余的微弱绿光下泛着冷光,中央锁面板上,一颗红色指示灯以稳定的频率闪烁着,像某种沉睡机械的心跳。
“门有电锁,需要独立电源。”李曼走到门边,伸手推了推,纹丝不动。“线索可能在上面,或者……”
她顿了顿。
“在它被封锁的原因背后。”
李海蹲下身,手电光贴着地面扫过。灰尘厚积的地面上,一条粗黑的电缆从栅栏门底部延伸出来,像一条蛇隐入主楼层西侧的更深黑暗。
“发电机。”他说。
李曼点头,已经率先迈步。她的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靴底踩过破碎玻璃时只是发出最轻微的咔嚓声,像踩碎薄冰。李海跟在三步后,一手握着手电,另一只手搭在腰间的枪柄上,保持着那种随时可以拔枪射击的松弛戒备。
他们沿着电缆的轨迹深入商场西翼。穿过倾倒的服装货架,塑料模特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空洞的眼窝反射着手电光,像一群沉默的观众。跨过散落一地的罐头和腐烂食品,那些曾经维系生命的物资如今只是散发着甜腻恶臭的腐败物。
电缆拐了个弯,通向一扇标有“员工专区,闲人免进”的铁门。门上的玻璃蒙着厚厚的污垢,看不清里面。
李曼在门前停下。她侧耳倾听,呼吸几乎停止。十五秒后,她做了个手势:安全。
李海上前,用刀尖轻轻顶开铁门。门轴发出尖锐的吱呀声,在死寂中传得很远。两人同时僵住,枪口和手电光束同时指向门内黑暗。
没有动静。
只有一股更浓重的气味涌出来——机油、灰尘、铁锈,还有陈年血迹特有的甜腥味。
手电光束探入黑暗,照亮了一个宽敞的空间:商场装卸区。高高的天花板垂下几根断裂的电缆,像死去的藤蔓。几辆废弃的卡车和集装箱胡乱堆叠在角落,轮胎瘪陷,车窗破碎。地面散落着木箱、纸板,还有大片已经变黑的不明污渍。
电缆沿着墙壁延伸,最终消失在装卸区最深处一个用帆布和木板搭成的临时掩体后面。
“那里。”李海压低声音。
两人贴着墙壁移动,脚步放得更轻。李曼的步枪始终指向掩体方向,食指虚扣在扳机护圈上。
距离掩体十米时,李海做了个手势。李曼停步,举枪瞄准。李海则快速从侧面迂回,刀换到右手,左手手电压低照向地面,只让余光扫过前方。
掩体是用几个军用货箱和帆布搭成的,大约两米见方。帆布上沾着大片已经变黑的血迹,边缘被什么利器撕开了一道口子。
李海在掩体侧面停住,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掀开帆布。
手电光瞬间照亮掩体内部。
没有行尸,没有活人。
只有一台机器。
那是一台老旧的军用便携式发电机,灰绿色的外壳上喷着褪色的军徽和编号。机器大约半人高,两侧有提手,顶部是控制面板,几个仪表盘的玻璃已经碎裂,但指针还停在某个位置。
发电机旁边散落着几个空油桶,塑料的,金属的,都倒在地上,盖子打开。还有一张钉在木箱上的字条,纸张已经泛黄卷边。
李曼保持警戒姿势,枪口扫视装卸区每个角落。李海走进掩体,小心翼翼地从木箱上取下字条。纸质脆硬,边缘有被液体浸染的痕迹。
他举起字条,就着李曼打开的冷光手电阅读。
字迹开始还算工整,用的是蓝色圆珠笔,笔画有力,符合军人的书写习惯。但越到后面越显潦草、虚弱,有些笔画甚至歪斜得难以辨认。
“第三天,或者第四天?高烧不退,伤口肿胀……眼睛开始充血。”
李海念出声,声音在空旷的装卸区里显得异常清晰。
“我不断告诉自己,我没错,截肢是对的,感染被留在那条胳膊里了……可我又想起被咬伤的队友。张柏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昨天晚上他试图攻击我和宋镇,宋镇却说‘再等等,队长,我感觉张柏还好’,可我没等。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动手,不然我们都会被感染,我让宋镇按住他……枪响的时候,他眼睛瞪得很大。”
念到这里,李海停顿了一下。手电光在字条上微微颤抖。
李曼的枪口仍然指向四周黑暗,但她的视线转向了字条。
“还是对他动手了。这是赎罪,还是更深的罪?发电机快没油了,我必须再出去找……宋镇,守住这里,等我回来。”
最后的落款,是一个名字:
—— 欧阳丹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钟。只有装卸区深处某个滴水管道传来的单调滴答声。
“欧阳丹。”李曼低声重复这个名字,“是他们,看来他们在这里幸存了一段时间。”她顿了顿,“他们经历了不止一次减员。这个队长……违反了她自己执行过的协议。”
李海把字条小心折好,塞进胸前的口袋。“看来她还是杀了那个姓张的,因为情谊而违反协议,又不得不动手,好矛盾啊。”
“内疚会让人做奇怪的事。”李曼说,语气里听不出是评判还是陈述。
李海已经蹲下身检查发电机。他用手电照着油箱观察窗——玻璃模糊,但能看见里面几乎是空的,只剩下底部一层浑浊的液体。
“油箱见底。需要汽油。”
他的目光扫过装卸区。几辆废弃车辆停在角落,大多是商场自己的运输卡车,但也有两辆军车——一辆运兵车侧翻在地,车轮朝天;另一辆军用卡车半靠在墙上,驾驶室的门敞开着。
“那辆。”李海指向军用卡车。
两人走向卡车。这是一辆老式军用运输车,六轮驱动,后车厢用帆布覆盖。驾驶室里空无一人,仪表盘破碎,座椅上散落着碎玻璃和干涸的污渍。
李海绕到卡车侧面,油箱盖还在。他试着拧了拧——锈死了。
“需要工具。”
他从背包侧袋掏出一把多功能钳,钳口咬住油箱盖边缘,用力旋转。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中传得很远。
李曼立刻举枪警戒,枪口扫过装卸区的每一个入口、每一个阴影角落。
咔嗒一声,油箱盖松动了。李海拧开盖子,用手电往里照——有反光。油还剩下一些,大概四分之一。
他从背包里取出虹吸管。这是一段半透明的塑料软管,一端有手动泵。李海把管子一端插入油箱,另一端放进带来的空油桶,开始按压手泵。
黏稠的液体在管子里缓慢上升,发出咕噜声。
就在这时,李曼的步枪动了。
极其轻微的一个调整,枪口从指向大门转向装卸区东侧一片堆叠的木箱。她的身体微微下沉,重心后移。
李海的手停住了。他没有抬头,没有出声,只是用眼角余光扫向李曼枪口的方向。
寂静。
然后,声音出现了。
很轻,起初像是风吹动塑料布的窸窣声。但这里没有风。然后是拖沓的脚步声,鞋底摩擦水泥地面的沙沙声,从木箱堆后面传来。
不止一个。
李曼做了个手势:三个。方位:十一点、十二点、两点。
李海缓慢地松开虹吸管,让管子保持原位。他的右手摸向腰间的砍刀刀柄,左手轻轻将手电光调暗。
木箱堆后面的阴影开始移动。
第一个身影从箱子间挤了出来。它曾经是人类,现在只是勉强维持着人形的烂肉。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看不出原本的样式。左腿从膝盖以下缺失,用一根拖把杆勉强支撑,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木头敲击地面的哒哒声。
但它的动作并不缓慢。
李曼瞳孔微缩。
“是行尸。”她低声道。
第二个身影出现了。这一只相对完整,但双臂反关节扭曲,像折断的树枝一样垂在身侧。它用肩膀顶开一个倒下的货箱,动作竟然有些……小心。
第三只从更高的地方出现——它爬上了木箱堆,居高临下。这只的脖颈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歪斜,脑袋耷拉在肩膀上,但眼睛正“看”着他们的方向。
李海的手指一根一根握紧刀柄。
李曼的呼吸节奏没有变化。她的瞄准镜十字线锁定在爬高的那只行尸头部。
问题在于枪声。
李曼的食指从扳机护圈移开,轻轻搭在扳机上。她在等待。
三只行尸似乎察觉到了活人的气息,但又不完全确定。它们停在原地,腐烂的头颅缓慢转动。断腿的那只用那根拖把杆轻轻敲击地面,哒,哒,哒。
时间缓慢流逝。
虹吸管里的汽油已经流到了三分之二的位置,轻微的液体流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爬高的那只行尸突然动了。它从木箱堆上滑下来,落地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这个动静似乎刺激了另外两只,它们开始朝着声源方向移动。
速度不快,但方向明确。
李曼的十字线随着目标的移动平稳移动。她在计算。
她做了决定。
枪口微微下压,瞄准了断腿行尸支撑身体的那根拖把杆。十字线锁定在杆子中段。
扣动扳机。
轻微的噗声,几乎被行尸自己的脚步声掩盖。子弹击中木杆,不是正中,但足够打断它。拖把杆从中间断裂,行尸失去支撑,轰然倒地。
另外两只行尸立刻被倒地声吸引,转向同伴的方向。
李曼抓住机会,快速移动枪口,第二发子弹射出。这次目标是双臂扭曲行尸的膝盖。子弹击穿膝盖骨,行尸一个踉跄,但没有倒下。
第三发,补在同一个膝盖上。
行尸终于失去平衡,侧身摔倒。
现在只剩爬高的那只还站着。它似乎有些困惑,在原地转圈,腐烂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李海动了。
他从卡车阴影里窜出,不是直线冲锋,而是快速迂回,利用地上散落的货箱做掩体,几个起落就接近到那只行尸五米内。行尸察觉到动静,猛地转身,张开嘴想要嘶吼——
砍刀自下而上斜劈,刀锋从下颌切入,贯穿颅骨。李海手腕一拧,一搅,然后抽刀后退。行尸软软倒地。
他转身冲向倒地的两只。第一只还在用断腿挣扎着想要爬起,李海一脚踩住它的后背,刀尖从后颈刺入,搅动。第二只试图用扭曲的手臂抓挠,李海侧身躲过,刀锋横斩,切断颈椎。
整个过程不到二十秒。
装卸区重归寂静。
李曼的枪口仍然在扫视四周,确认没有更多威胁。三十秒后,她放下步枪,快步走到李海身边。
“没事吧?”
“没事。”李海甩掉刀上的黑血,呼吸稍微有些急促,但很快平稳下来。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行尸,“这些不太一样。”
“嗯。”李曼蹲下检查其中一具,“动作更有目的性。不是普通的游荡。”
“时间问题?”
“或者是环境。”李曼站起身,目光扫过装卸区,“封闭空间,长期存活,可能……进化出了某种适应性。”
她说这个词时语气平淡,但李海听出了其中的寒意。
油桶终于满了。李海拔出虹吸管,拧上油箱盖,然后提起油桶——大约十五升。
两人回到发电机所在的掩体。李海打开油箱盖,将汽油灌进去。液体流入金属容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灌完油,他检查了发电机的控制面板。电源开关,燃油阀,启动拉绳。
“退后。”李海说。
李曼退到掩体入口处,举枪警戒。李海深吸一口气,抓住启动拉绳,用力一拽。
第一下,引擎咳嗽了一声,没启动。
第二下,又咳嗽,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
第三下,李海用尽全力——
轰鸣声猛然炸响。
不是平稳的运转声,而是一种嘶哑、咳嗽般的轰鸣。发电机剧烈震动,外壳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但几秒钟后,震动逐渐平稳,轰鸣声变得均匀有力。
控制面板上,几个指示灯陆续亮起。
几乎在同时,远处传来轻微的嗡鸣声。
李曼转头看向装卸区入口方向——商场主楼层那边,有灯光亮起。不是明亮的白光,而是应急灯那种惨淡的绿色,在黑暗中连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线。
“电路通了。”她说。
李海关掉手电。现在不需要了——应急灯光虽然昏暗,但足够看清轮廓。阴影被拉得很长,在墙壁上扭曲变形。
他们离开装卸区,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主楼层。应急灯每隔十米一盏,有些已经损坏,有些闪烁不定。
回到那道电子栅栏门前时,红色指示灯已经变成了绿色。李海上前推门——这次,门轻松滑开了,铰链发出润滑良好的轻微摩擦声。
门后是上行扶梯,静止不动。台阶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但能看见一些脚印——军靴的纹路,有些清晰,有些模糊,重叠在一起。
李曼打头,步枪始终指向扶梯上方。她的脚步很轻。李海跟在后面,保持着三步距离。
扶梯不长,大约十五米。顶部是一个平台,接着是二楼的走廊。
他们到达平台时,李曼突然停住了。
她蹲下身,手电光照向地面。灰尘上有拖拽的痕迹,很宽,像是有人拖着什么重物走过。痕迹旁边还有滴落的斑点,已经干涸发黑。
痕迹延伸到走廊深处。
李曼做了个手势:小心。
两人进入二楼走廊。这里和一楼完全不同——不是商业空间,而是被改造成了临时军事驻扎区。两侧的店铺隔墙被打通,形成一个个大通间,里面搭着军用帐篷、行军床。
应急灯在这里更多,光线也更充足。能看到墙壁上贴着地图——手绘的,标注着安全区、资源点、行尸聚集区。有些地图已经被撕掉一半。
第一个房间里,三顶帐篷呈三角形排列,中间的空地上摆着几张折叠桌。桌上散落着文件。李曼快速翻阅,大部分内容已经毫无意义。
但她找到了一张相对完整的记录表,最后一个日期是去年十一月,备忘录人员一栏写着:欧阳丹、宋镇。
“他们在这里待了至少两个月。”李曼把表格递给李海。
李海扫了一眼,目光落在表格底部的备注栏:“柴油储备见底,需外出搜索。无线电静默第47天。”
四十七天没有联系外界。
第二个房间是弹药存放点——空荡荡的。第三个房间是生活区,行军床排列整齐,床头柜上摆着私人物品。
还有一本日记。
李曼拿起日记翻开。前面的记录工整规范。但翻到后面,字迹越来越潦草:
“宋镇今天又提起他妹妹。他说如果她在,一定会喜欢这里的夕阳。”
“连队的纪念日。我们没说话,只是多站了一班岗。”
“梦到何近了。他在火里叫,但我救不了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哭。欧阳丹看见了,但没说什么。她也在哭。”
“无线电还是没声音。世界是不是只剩我们了?”
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笔迹颤抖:
“我不想变成它们。求求你,不管是谁,别让我变成它们。”
没有署名。
李曼合上日记,放回原处。她没有说话。
他们退出房间,继续沿着走廊前进。拖拽的痕迹还在延伸,血迹斑点时断时续,指向走廊尽头那扇虚掩着的门。
门上的牌子写着“经理办公室”。
李曼在门前停下,侧耳倾听。几秒钟后,她摇头:没有声音。
她用枪口轻轻顶开门。
办公室不大,大约二十平米。窗户被封死了,用木板从内部钉牢,缝隙里透进几缕天光。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办公桌,桌上散落着文件。靠墙的位置有一张行军床,床单凌乱。
但吸引他们注意的是桌子旁边的东西。
一个录音机。
老式的那种,用磁带,黑色塑料外壳已经有了裂纹。录音机旁边散落着几盒磁带,标签上写着日期和备注。
还有一盒,标签上只写了一个词:“私录”。
李曼拿起那盒“私录”的磁带,看了看录音机——里面已经有磁带,但不在播放状态。她按下弹出键,磁带舱打开,里面是一盒同样的磁带,标签上写着:“给宋镇”。
两人对视一眼。
李曼把“私录”磁带装进去,关上舱门,然后按下播放键。
短暂的电流嘶嘶声,接着是磁带转动的轻微沙沙声。然后,一个声音出现了。
疲惫至极的女声,沙哑,带着某种压抑的情绪。
“……找到几张老唱片。塑料的,居然没坏。”
声音停顿了几秒,能听到背景里隐约的呼吸声。
“我想,也许该录点什么,就当……跟自己说说话。”
又是一段沉默。
“你手臂被行尸咬伤了,刚手术完,我理解你情绪还不稳定。但我是想救你,可你昨晚你那一下,真够狠的。”
这句话说得极其疲惫,几乎像叹息。
“我知道,我对张柏做出了那件事后,你一直不信任我。我是为了我们还能活着,当时情况是他已经尸变了,而你现在还清醒着,我相信你,你是饿的,烧糊涂了……我把最后半块压缩干粮留给你,你却说我想偷你的。”
录音里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压抑着。
“你他妈还开枪打我,引来了感染者,你知道吗?我跑了,跑了可能十公里,脑子里全是火。可我又回来了……”
声音开始颤抖。
“你骂过我,说我们是一起的,睡一起,饿一起,死也一起。是家人。我丢不下。”
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
“外头的东西……让它们来吧。”
咔哒一声,录音结束。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李曼按下停止键,弹出磁带。她看着手里那盒“给宋镇”的磁带,沉默了几秒,然后把它放进背包侧袋。
“这个欧阳丹,”李海开口,“她出去了,又回来了。”
“为了宋镇。”李曼说。她用手电照了照地面——那里有一小滩深色污渍,早已干透。“流血了,在这里。”
“不是搏斗的血。”李海蹲下仔细看,“量不大,更像是……坐着的时候流的,滴落状。”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行军床上。床单中央有一片更深的污渍,形状不规则,像是有人躺了很久,伤口渗出的体液。
“这个宋镇,还活着,但状况极差。欧阳丹……回来找他。”李海分析道,站直身体,“感染,高烧。神志不清,有攻击性。”
“但欧阳丹还是回来了。”李曼环顾办公室,“带着食物,也许还有希望。”
“希望什么?”
“希望她是对的。”李曼说,语气平淡,“希望违反协议去救人是正确的。希望这个世界还有别的可能。”
她走到窗边,用刀尖撬开一块木板的边缘,往外看去。
“直升机残骸就在下面。”
李海走到她身边。从二楼窗户看下去,正好能看到商场中庭——黑鹰直升机的残骸侧躺在那里,驾驶舱的窗户破碎。
“何近,飞行员。”李海说,“最早的牺牲者。”
“还有刘江。”李曼补充,“在直升机上被咬,被处决。”
“然后张柏被咬,被截肢,被处决。”
“然后这个姓宋的好像也被咬,伤口感染了。”
“然后欧阳丹被袭击,但没死。”
“然后她回来了。”
“然后呢?”
两人沉默地看着下面的直升机残骸。
“我们需要继续找。”李海说,“如果宋镇还活着……”
“他不会还活着。”李曼打断他,“没有正规医疗条件,伤口感染是必然的。高烧,失血,疼痛——就算没有变成行尸,也撑不过一周。”
“那欧阳丹呢?”
李曼没有立刻回答。她转身离开窗户,手电光扫过墙壁上的地图。
那是一张商场平面图,上面用红蓝马克笔做了很多标注。在图纸的右下角,有一个用红笔圈出来的区域,旁边写着两个字:“手术”。
还有一行小字:“必须保持无菌。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他们在某个地方做了手术。”李曼指着那个区域,“不是这里,这里条件太差。可能是医疗室,或者牙医诊所。”
李海看向平面图。那个被圈出的区域在商场西翼,标注为“原健身中心及附属设施”。
“那里。”他说,“可能有医务室。”
“距离大约一百米。”李曼估算着,“需要穿过中庭边缘。”
风险。但别无选择。
李曼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荧光棒,掰亮,扔在办公室里。
“标记点。如果迷路,可以找回来。”
他们离开办公室,回到走廊。拖拽的痕迹在这里拐弯了,转向一条更窄的员工通道,通向商场西翼。
通道很暗,应急灯稀少。李曼调高手电亮度,光束照出墙上的指示牌:“健身中心”“泳池”“桑拿房”。
还有血迹。
更多了。
不仅在地上,墙上也有——手印,抓痕。有些手印很完整,五指清晰;有些则模糊不清。
通道大约五十米长,尽头是一扇防火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不是应急灯的绿光,而是更暖的黄色。
李曼在门前停下,手势示意:里面有光源。
两人分列门两侧。李海握紧砍刀,李曼的步枪抵肩,枪口指向门缝高度。
李曼用脚轻轻顶开门。
门向内滑开。
光涌出来。
房间里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这里曾经是健身中心的接待区,现在被改造成了临时手术室。空间很大,天花板很高,几盏应急灯提供着基础照明,但主要光源来自房间中央——一张用健身器材组装成的“手术台”上方,悬挂着三盏露营灯,发出暖黄色的光。
手术台本身是一张拆卸下来的按摩床,铺着白色的床单——曾经是白色,现在已经被各种污渍浸染。
台上绑着一条手臂,这应该就是纸条里提及的宋镇的手,看来他的结局跟张柏一样也被咬伤了手臂。
或者说,曾经是手臂,现在只是骨架。白骨在灯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泽。从大小和形状判断,这是一只人类左前臂,从肘关节处被切断。
截肢的位置很整齐,断面平整,能看见骨骼被锯断的痕迹——不是专业的骨科锯,更像是手工锯。
床边散落着医疗用品。但最令人心悸的是床边地板上的东西。
一个工作台,用健身房的休息桌改造而成。台面上摆放着更多器械:锯子,刀,钳子,锤子。所有工具都经过消毒——或者说试图消毒。
台面边缘放着一个笔记本,翻开着。
李曼走近工作台,没有碰任何东西,只是用手电照着笔记本上的字迹。这一页的字迹极度潦草,笔画颤抖。
“没有麻醉了,只有最后一支吗啡。他说‘队长,让我死,协议’。去他妈的协议!我见过被咬两小时就变的,也见过撑过两天的!凭什么判他死刑?!”
字迹在这里中断,留下大片空白。
下一页继续,字迹稍微平稳一些:
“我消毒了能找到的所有东西,把刀烧红……很抱歉,宋镇,非常非常抱歉。但你要活下去。你必须活下去,证明我是对的,或者……证明这该死的世界还有别的可能。”
没有署名。
李海站在手术台旁,目光落在那些白骨上。
“她疯了。”他低声说。
“也许。”李曼合上笔记本,“但疯得很有逻辑。她先杀了张柏,因为遵守协议。然后内疚,后悔。所以当宋镇被咬时,她选择了相反的路。”
“她想证明什么?”
“证明之前的选择是错的。”李曼环顾手术室,“或者说,她希望那是错的。”
李海沉默。
“她成功了吗?”他问。
“截肢手术本身可能成功了。”李曼走到手术台另一侧,用手电照向地板。那里有一串血迹,滴落状,延伸向房间另一头的门。“但术后护理……感染控制……疼痛管理……”
她摇摇头。
两人沿着血迹继续追踪。血迹穿过手术室,通向一扇标着“更衣室”的门。门半开着,里面一片漆黑。
李曼在门前停住,做了个手势:里面有动静。
很轻微,但确实存在——某种刮擦声。还有呼吸声,拉风箱般嘶哑。
李曼的步枪抬起。李海站到她身侧。
李曼用枪口轻轻顶开门。
更衣室里很暗。能看见一排排铁皮储物柜。地面散落着衣物、毛巾、医疗废料。
刮擦声从最里面的角落传来。
李曼的手电光束探入黑暗,最后停在角落——
那里蜷缩着一个身影。
不是行尸。
或者说,曾经是行尸,现在只是……残骸。
它靠坐在墙角,身上还穿着破烂的军装。左臂从肘部以下缺失,断口包扎着厚厚的纱布,但纱布早已被黑褐色的脓液浸透。
它的脸……很难描述。腐烂程度很高。一只眼睛完全烂掉了;另一只眼睛还保留着眼球,但已经浑浊发白。
它没有动,只是坐在那里,头歪向一边,喉咙里发出那种拉风箱般的呼吸声。
但最令人心惊的是它的姿势——不是行尸那种随时准备扑击的姿态,而是一种疲惫的、放弃的姿势。
李曼的枪口没有放下,但她的食指从扳机上移开了。
“宋镇?”她低声说。
那具残骸没有反应。它似乎察觉到了光和声音,头颅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那只浑浊的眼睛“看”向门口的方向。但也就仅此而已。
李海握刀的手放松了一些。
“它还……有意识吗?”他问。
“不知道。”李曼说,“行尸化过程因人而异。有些人变得很快,完全失去人性。有些人……慢一些。”
“本能?”
“比如,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哪里。”李曼顿了顿,“知道自己不想伤害别人。”
李海看着墙角的那具残骸。
“欧阳丹在哪里?”他问。
李曼的手电光束开始仔细搜索房间。她停住了。
光束照向宋镇身旁的地面。那里有一个东西,半掩在散落的衣物下面——一个录音机。还有一张字条。
李曼没有立刻去拿。她先确认宋镇没有攻击意图。
她缓慢地靠近。李海跟在一步之后。
距离三米时,宋镇的头又转动了一下。但没有其他动作。
两米。
一米。
李曼蹲下身,拿起录音机,然后是字条。
字条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极度潦草:
“宋镇,我回来了。带着吃的。别怕。”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欧阳丹”。
李曼看着这行字,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宋镇。
“欧阳丹回来过。”她低声说,“她带了食物回来。找到了他。”
“然后呢?”
李曼没有回答。她看向宋镇身上的伤口——除了左臂的截肢,还有别的。军装胸口位置有几个破洞,边缘焦黑。
枪伤。
近距离射击。
她站起身,退回到安全距离。李海也看到了那些伤口。
“她杀了他。”他说。
“或者……”李曼看向宋镇那只还完好的右手。手指蜷缩着,但能看出握持的姿势。
枪。
她用手电照向宋镇右手旁边的地面。灰尘里有一个轮廓,很浅,但能看出是手枪的形状。枪已经不见了。
“也许不是她开的枪。”李曼说。
两人沉默地看着墙角的那具残骸。
李曼看向手里的录音机。她按下弹出键,磁带舱打开,里面有一盒磁带,标签上写着日期。
还有两个字:“最后”。
她看向李海。李海点头。
李曼按下播放键。
磁带转动,先是几秒的空白噪音,然后声音出现了。
这一次,不是欧阳丹的声音。
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极度沙哑、喘息,充满了临死前的混乱与恐惧。
“嗬……嗬……我是最后一个了……我唯一的兄弟被那个娘们杀了,我恨她……”
声音在这里中断。
“她掏枪……我看见了!她背对我,在说话,然后手就往枪套摸!”
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恐惧。
“她知道我完了……她知道!她想做什么?像对张柏那样对我吗?”
咳嗽,剧烈的。
“我不该先打她……可她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不想死……我不想变成那种东西!”
啜泣声。
“声音引来了行尸,我开枪了……我跑了……我甩掉它们了……可血……血停不下来……”
声音越来越弱。
“绳子松了……我缝不上……我的手……我只有一只手了……”
长时间的沉默。
“……对,不起……”
最后两个字,几乎只是气息。
“‘好冷……’”
咔哒,录音结束。
更衣室里一片死寂。
李曼关掉录音机。
“他以为欧阳丹要杀他。”李海说,“像杀张柏那样。所以他先开了枪。”
“恐惧会让人看到不存在的东西。”李曼说,“高烧,感染,疼痛……加上之前的经历。他看到欧阳丹摸枪套,可能只是在调整装备。但他脑子里全是张柏被处决的画面。”
“所以他开枪了。”
“然后逃跑。伤口崩裂,失血。躲到这里。”李曼环顾更衣室,“最后录下这段话。”
“欧阳丹呢?”李海问。
“可能伤得不重。或者……伤得很重,但坚持回来了。”李曼看向墙角宋镇胸口的枪伤,“但这些伤口是近距离的,正面。如果是宋镇开枪,他当时应该已经神志不清,可能没打中要害。”
她顿了顿。
“也可能打中了,但欧阳丹撑住了。”
两人沉默地看着宋镇。
李海突然动了。
他走向宋镇,脚步很轻,但很坚定。李曼没有阻止。
李海在宋镇面前停下,蹲下身。
“宋镇。”他开口,声音平静,“如果你还能听见……结束了。”
那具残骸的头颅极其缓慢地转动,浑浊的眼睛“看”向他。
李海拔出砍刀。
“安息吧。”他说。
刀锋挥下,干净利落地切断颈椎。头颅滚落在地板上。躯干的挣扎瞬间停止。
更衣室里只剩下绝对的寂静。
李海站起身。
“现在我们知道了。”李曼说。
“几乎全部。”李海纠正,“欧阳丹最后去了哪里?她还活着吗?”
“可能性很低。”李曼走到更衣室另一头,那里有一扇小门,标着“器械室”。门虚掩着。她推开门,手电光束探入。
房间很小。角落里有一张简易床垫,上面铺着睡袋。
睡袋里有人。
或者说,曾经有人。
李曼走近。床垫上躺着一具女性的尸体,穿着军装,相对完整。
尸体仰面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姿势安详。脸上盖着一块布。
李曼轻轻揭开布料。
下面的脸已经腐败,但还能辨认出五官轮廓。额头有一个弹孔,干净利落。
太阳穴位置。
自杀。
李曼的目光落在尸体右手旁。那里有***枪——***。枪口还抵在太阳穴位置。
枪旁边,还有一张照片。
李曼捡起照片。那是一张四人合影,穿着整洁的军装。照片上的人笑容明朗。
照片里,四个人相互搭着肩膀。
照片背面还有一行小字:“第四步兵师103团3营5连。我们会一起活下去。”
李曼看着照片,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李海走到她身边。
“这是开始。”李海说。
“这是结束。”李曼纠正。
她把照片翻过来,发现背面还贴着另一张纸。展开,上面是字迹,规范、克制:
“记录:103团3营5连上尉·刘江于今日下午英勇殉职。任务返程途中,护送对象发生突变,袭击飞行员何近。直升机失控迫降于恩克县原商业区。幸存者:我(欧阳丹)、张柏、宋镇。张柏在行动中被咬伤,主动报告。根据《紧急感染防控协议》第3条,已由我执行处决。宋镇在场协助。我们将固守此处,等待联络。愿牺牲者安息。”
落款:
—— 欧阳丹,第四步兵师,锦州隔离区
“这是最早的记录。”李曼说,“官方版本。简洁,冷静,符合规程。”
“然后一切开始崩坏。”李海说。
“最后,这个。”李曼指向床上的尸体,“欧阳丹。回到这里,发现宋镇不见了。寻找,也许找到了更衣室里的他,但那时候他已经……变成那样了。”
“她不想独自活下去。”李海环顾这个小房间。
李曼把手枪从欧阳丹手中轻轻取出。退出弹匣检查——空的。
“她遵守了协议,又违反了协议。”李曼说,“最后,她遵守了对自己许下的承诺。”
“什么承诺?”
“不变成它们。”李曼看向欧阳丹额头上的弹孔。
两人沉默地站在小房间里。
李海从背包里拿出欧阳丹的飞行日志。他翻开最后一页,拿出笔。
他在空白页上写下:
“找到欧阳丹队长及队员宋镇。他们坚持到了最后。愿安息。”
他把笔记本放在欧阳丹手边,和照片放在一起。
“该走了。”李曼说。
他们离开。
沿着原路返回。李海关掉了发电机。应急灯熄灭。
穿过商场主楼层,回到入口。回到外面的世界。
天光已经变了。下午的暖黄。
悍马车还在原地。
两人上车,李海发动引擎。
李曼看着后视镜里逐渐远去的商场建筑。
“够了吗?”李海问。
李曼检查了一下背包和手里的步枪。
“物资够了。”她说,“故事……也听够了。”
李海挂挡,悍马缓缓驶上公路。
“你觉得,”李海开口,“我们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谁?”
“欧阳丹的小队。和我们。”
李曼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有营地。”她最后说。
“但本质上呢?”
“没有本质区别。”李曼看向窗外。
悍马加速。
后座上,物资箱随着车辆的颠簸轻轻晃动。
悍马驶上公路主干道,转向东方。夕阳在身后拉长影子,将整片废墟染成金色。风从车窗灌进来,冷冽,但带着远方冰雪融化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