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沪上的秋天来得格外早。
十月初,梧桐叶就开始泛黄,风一吹便簌簌落下,铺满法租界的街道。林氏挎着竹篮走在霞飞路上,篮子里是她连夜赶制的几件旗袍——一家成衣店的老主顾要的货,今天必须送去。
“娘,我陪您去吧。”莹莹追出门,手里拿着件薄外套,“天凉了。”
林氏接过外套,看着女儿日渐清秀的脸庞,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十四年了,莹莹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贝贝……她不敢想。
“不用了,铺子不远。你在家把昨天学的那篇《滕王阁序》背熟,晚上齐少爷要来,要抽查的。”林氏理了理莹莹额前的碎发。
听到“齐少爷”三个字,莹莹脸微微一红,低下头:“知道了。”
林氏笑了笑,拎着篮子出了门。她们如今住在法租界边缘的一条弄堂里,两间小屋,虽然简陋,但比起刚来沪上时住的棚户区,已经好太多了。这都多亏齐家的暗中接济——齐老爷念旧情,每月让管家送来些米面钱粮,还安排了莹莹进教会学校读书。
只是林氏心里清楚,这份恩情不能永远依靠。所以她重拾了年轻时的手艺,接些刺绣、缝纫的活计,尽量自食其力。
从弄堂到成衣店,要穿过几条小巷。林氏走得急,想赶在天黑前回来。霞飞路这一带虽属租界,治安尚可,但那些偏僻的小巷子,到晚上总有些不安分的人。
她刚拐进一条短巷,就感觉不对劲。
太安静了。
往常这个时候,巷口总有挑担的小贩,隔壁弄堂会有孩子玩耍的声音。但此刻,整条巷子空无一人,连猫狗都不见踪影。
林氏心中一紧,加快了脚步。
“莫夫人,走这么急做什么?”
前方巷口,三个男人堵住了去路。都是短打装扮,面色不善。为首的是个刀疤脸,手里玩着一把匕首,刀刃在昏暗的巷子里泛着冷光。
林氏后退一步,身后也传来脚步声——巷尾也被两个人堵住了。
“你们……是谁?”她强迫自己镇定,手悄悄摸向篮子里的剪刀。
“我们是谁不重要。”刀疤脸走近几步,上下打量着她,“重要的是,有人想请莫夫人去坐坐,问几句话。”
“问什么话?”
“关于莫隆将军的事。”刀疤脸冷笑,“当年那批‘通敌’的文件,到底是真的,还是有人栽赃?”
林氏脸色煞白。十四年了,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心里。丈夫含冤而死,家破人亡,本以为随着时间流逝,真相会永远沉寂。没想到,还是有人不肯放过。
“我不知道。”她咬牙道,“我丈夫是清白的。”
“清不清白,不是你说了算。”刀疤脸一挥手,“带走!”
前后五个人围了上来。林氏握紧剪刀,但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是五个壮汉的对手?眼看就要被制住——
“放开她!”
巷口传来一声清喝。
所有人都转头望去。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女站在巷口,身材高挑,扎着两条粗辫子,手里握着一根扁担——是那种江南水乡常见的、挑货用的竹扁担。
“哪来的野丫头,少管闲事!”刀疤脸呵斥。
少女——正是刚从江南来沪上不久的贝贝——不但没退,反而向前走了几步:“光天化日之下强掳妇人,还有王法吗?”
她说着,目光扫过林氏。不知为何,看到这位妇人的瞬间,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那眉眼,那神情……好像在哪里见过。
刀疤脸啐了一口:“王法?在这条巷子里,老子就是王法!识相的就滚开!”
贝贝握紧了扁担。养父莫老憨教过她一些拳脚,说是防身用,但她从没真的跟人动过手。可现在……她看着那位妇人惊慌却倔强的脸,心里那股熟悉感越来越强烈。
“我数三声,”她沉声道,“你们不走,我就不客气了。”
“哈哈哈哈!”刀疤脸大笑,“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
话音未落,贝贝动了。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扁担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先是横扫,逼退巷尾两人;再是前戳,直刺刀疤脸面门。刀疤脸慌忙举匕首格挡,却没想到扁担中途变向,重重敲在他手腕上。
“啊!”匕首脱手。
贝贝乘胜追击,扁担如灵蛇般舞动,专攻关节、穴位。她用的不是正规武术,而是养父结合江南船工动作自创的“水乡拳”——招式看似简单,却借力打力,以巧破拙。
转眼间,三个壮汉被打倒在地,剩下两个见势不妙,转身就跑。
贝贝没有追,她收起扁担,走到林氏面前:“大娘,您没事吧?”
林氏惊魂未定,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女,心中既感激又疑惑:“姑娘……谢谢你。你是……”
“我叫阿贝,刚来沪上不久。”贝贝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竹篮,拍了拍灰,“您家住哪儿?我送您回去吧,免得那些人再回来。”
林氏本想拒绝,但想到刚才的险境,确实心有余悸:“那……麻烦姑娘了。就在前面弄堂。”
两人走出小巷。贝贝走在前,林氏跟在后,看着少女挺拔的背影,那种熟悉感越来越浓。尤其是少女转头时侧脸的轮廓……
“姑娘是哪里人?”林氏忍不住问。
“江南水乡,小地方。”贝贝说,“大娘您呢?听口音不像是沪上本地人。”
林氏心中苦涩:“我……是北边来的,在沪上住了十几年了。”
说话间到了弄堂口。莹莹正在门口张望,见母亲回来,急忙迎上来:“娘!您怎么才……这位是?”
她看到了贝贝。两个少女四目相对的瞬间,都愣住了。
贝贝看着莹莹——这个女孩跟她年纪相仿,穿着虽然朴素但整洁的蓝色学生装,梳着两条麻花辫,眉眼清秀,气质温婉。但奇怪的是,那张脸……怎么跟自己有几分相似?
莹莹也看着贝贝。粗布衣衫,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神明亮锐利,整个人像一株野生的小树,充满蓬勃的生命力。可那双眼睛,那鼻梁的弧度……
“这位是阿贝姑娘,刚才多亏她救了我。”林氏介绍,“阿贝,这是我女儿,莹莹。”
“救?”莹莹脸色一变,“娘,出什么事了?”
林氏简单说了刚才的事。莹莹听得心惊胆战,连连向贝贝道谢:“阿贝姐姐,真是太谢谢你了。快请进来坐坐,喝杯茶。”
贝贝本想推辞,但看着这对母女,心中那种莫名的亲近感让她改变了主意:“那就打扰了。”
三人进了屋。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几幅绣品,桌上摊开着一本《古文观止》,还有半块没吃完的烧饼。
贝贝的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幅绣品上——是幅《江南春色之图》,针法细腻,配色雅致,尤其是水波的绣法,跟她养母教的“水乡针”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幅绣品是……”她问。
“是我娘绣的。”莹莹递过一杯热茶,“我娘的手艺可好了。”
贝贝接过茶杯,手指不经意触碰到莹莹的手。两人同时微微一颤——那种触电般的感觉,让她们都愣住了。
“阿贝姑娘也会刺绣?”林氏注意到了贝贝的目光。
“会一点,跟我娘学的。”贝贝说,“大娘您的针法很特别,尤其是这水纹的绣法……”
“这叫‘流云针’,是我娘家祖传的。”林氏眼中闪过一丝怀念,“江南一带,会这种针法的人不多了。”
流云针!
贝贝心中巨震。养母教她刺绣时说过,她用的针法叫“水乡针”,但有个更古老的名字叫“流云针”,是江南刺绣世家林家的独门绝技。养母说,这针法是一个落难女子教给她的,那女子姓林,来自北方……
“大娘您……姓林?”贝贝的声音有些颤抖。
林氏点头:“是啊。姑娘怎么知道?”
贝贝站起身,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她一直贴身带着,用红绳系在脖子上。玉佩是上等的羊脂白玉,雕成半朵莲花的形状,边缘有精致的云纹。
“这玉佩……”林氏也站了起来,脸色骤变。
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匣,打开,里面是另外半块玉佩。两块玉佩放在一起,严丝合缝,合成一朵完整的莲花。
“你是……”林氏的声音在颤抖。
莹莹看看母亲,又看看贝贝,再看看那两块合二为一的玉佩,脑中一片空白。
贝贝看着林氏,看着莹莹,看着这间简陋却温暖的小屋,看着墙上那幅《江南春色之图》。十四年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涌——养父养母的疼爱,水乡的渔船,码头的寒风,还有养母临终前的话:
“阿贝……你本姓莫,是沪上莫家的小姐……这半块玉佩,是你亲生父母留给你的信物……有机会,去沪上找他们……”
“莫家……”贝贝喃喃道,“我叫……莫贝贝?”
林氏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抱住贝贝,泪如雨下:“贝贝……我的贝贝……你还活着……娘以为你……”
莹莹也哭了,她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姐姐,看着那两块合在一起的玉佩,十四年的孤独、委屈、疑问,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她不是独生女。她有个双胞胎姐姐。
姐姐还活着。
“姐姐……”莹莹轻声叫道。
贝贝——现在该叫莫贝贝了——松开母亲,转头看着莹莹。这个跟她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就是她的妹妹。十四年,她们在完全不同的环境里长大,一个在沪上贫民窟,一个在江南水乡。一个温婉如莲,一个刚烈如竹。
但她们是姐妹。血脉相连的姐妹。
“妹妹。”贝贝握住莹莹的手,“我回来了。”
屋外,秋风卷起落叶。屋里,母女三人相拥而泣。
而在巷子对面的茶楼二楼,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放下望远镜,对身边的手下低声道:“去告诉赵爷,莫家的双胞胎……重逢了。”
“要不要现在动手?”
“不急。”男人点了支烟,“赵爷说了,要等齐家那小子也卷进来,一网打尽。莫隆的案子,齐家当年也插了手,这次……新账旧账一起算。”
他吐出一口烟圈,看着那间亮着灯的小屋,眼中闪过寒光:
“好戏,才刚刚开始。”
(第二百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