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回到位于市中心顶层公寓时,已是深夜十一点。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感应灯依次亮起,又在她经过后无声熄灭,将空旷的车库重新抛回沉寂的黑暗。电梯直达顶层,厚重的金属门向两侧滑开,露出玄关处感应亮起的、色调柔和的落地灯。屋内恒温恒湿系统维持着最舒适的环境,空气里弥漫着极淡的、她常用的助眠香薰味道——檀香混合着一点清苦的橙花。
一切如常。这是她投入重金打造的、理应固若金汤的私人堡垒。
但她脚步没有丝毫放松。停车场陆时衍的话,像一根冰冷细小的刺,扎进了她原本紧绷却有序的神经。棋子?她或许是,但绝不是被动等待被吃掉的棋子。
她没有开大灯,借着玄关和走廊的微弱光源,径直走向书房。书房位于公寓最内侧,占据整面墙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却遥远的城市夜景,像一幅永不熄灭的巨幅动态画卷。她走到宽大的黑胡桃木书桌前,手指在桌面不起眼的一处花纹上轻轻一按。
“嘀”一声轻响,桌面下方传来极其细微的机械传动声。紧接着,右侧整面墙的书架,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半米,露出后面一道隐藏的合金门。门上没有任何把手或锁孔,只有一个闪烁着幽蓝光芒的视网膜识别器。
苏砚上前,将眼睛凑近扫描区。
蓝光扫过。
“身份确认。苏砚,最高权限。欢迎进入‘蜂巢’。”冰冷的电子女声响起,合金门向一侧无声滑开,露出里面一片更加幽暗的空间。
这里是她的“暗室”。不存放任何实体文件或贵重物品,只有一套独立于外部网络、物理隔绝的最高级别服务器阵列,以及连接着这套服务器的、经过特殊改造和多重加密的工作终端。这里处理着她公司最核心的技术数据、未公开的商业计划、以及一些……不方便见光的调查信息。
暗室里温度比外面更低,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低频嗡鸣。唯一的光源来自三面环绕的曲面屏和终端操作台上的几个指示灯,将房间中央苏砚的身影映照得如同置身于一个幽蓝色的数字海洋。
她在操作台前坐下,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唤醒系统。主屏幕亮起,复杂的监控面板和数据分析界面逐一展开。
“调取反侦察预案启动后,过去四小时内的所有异常报告。”她下令。
屏幕上数据流如瀑布般刷新。安全系统忠实地执行着她的指令,将从公司内部网络、外部接入点、关键人员通讯(经合法授权监控)、甚至包括她这间公寓本身的所有传感器数据中筛查出的“异常”,以时间和风险等级排序呈现出来。
大部分是低风险误报:某员工深夜登录公司测试服务器(已核实为加班赶工);外部某个IP尝试对官网进行常见漏洞扫描(已被防火墙拦截);公寓大楼物业系统例行维护导致门禁日志出现短暂重叠……
苏砚的目光快速掠过这些,最终停留在一条标记为“中风险”、时间戳显示为今晚九点十七分(也就是她还在法院停车场不久后)的异常报告上。
异常类型:未授权生物特征访问尝试
目标区域:核心研发区B7实验室(生物识别门禁)
尝试特征:虹膜扫描(伪造度87%),指纹(伪造度92%)
结果:触发二级警报,门禁锁定,安保机器人响应并巡查,未发现闯入者。尝试来源:门禁系统本地记录,无外部网络接入痕迹。
关联事件:B7实验室内部监控在该时间段出现持续1分17秒的雪花屏干扰(已知漏洞,此前未修复)。
B7实验室?那里存放着“星源”AI下一阶段迭代的部分原型机和关键测试数据,虽然不是最核心的算法库,但也属于高度敏感区域。有人试图用伪造的生物特征闯入?而且是在她启动内部反侦察预案后不久?
巧合?还是试探?
伪造度高达87%和92%的虹膜与指纹……这不是随手就能搞到的东西。需要高清原始生物特征数据,以及相当精密的复制设备。能接触到B7实验室授权人员原始生物特征数据的范围有限。而能在门禁系统本地记录、且避开外部网络监控的情况下进行尝试,说明对方要么有能力物理接触并短暂控制门禁终端,要么……内部网络存在更高权限的后门。
苏砚眼神冰冷。她调出B7实验室所有授权人员的名单和最新生物特征录入记录,交叉比对安全系统的访问日志。没有发现内部人员异常访问。那么,生物特征数据是如何泄露的?是之前的安全漏洞?还是……有授权人员本身出了问题?
她将这条异常报告标记为重点,关联上“内部人员筛查”任务。
继续向下翻阅报告。另一条半小时前的异常引起了她的注意。
异常类型:加密通讯频道被未标记设备短暂监听
目标频道:苏砚私人加密线路A(仅用于与少数几位核心高管及安全主管通讯)
监听时段:22:03-22:05(持续2分钟)
监听特征:非暴力破解,疑似利用通讯协议底层未知漏洞实现旁路监听。监听设备信号特征未在已知威胁库中匹配到。
反制措施:频道已自动切换至备用加密协议,原协议漏洞已提交技术部门分析。
连她的私人加密频道都被监听了?虽然只持续了两分钟,而且似乎没能破解加密内容(频道本身的端到端加密依然有效),但对方能实现旁路监听,意味着已经摸到了她通讯体系的外围,甚至可能掌握了某种她未知的技术手段。
这不是普通的商业间谍能做到的。需要顶尖的黑客能力,或者……官方级别的技术支援?
苏砚感到后背泛起一丝寒意。对手的渗透能力和技术手段,超出了她最初的预估。这不仅仅是想窃取技术赢得官司,更像是一场有组织、有深度、针对她个人和公司核心的全面窥探与围猎。
她调出加密频道A过去二十四小时的所有通讯记录。那两分钟监听时段内,她正在从法院返回公寓的路上,没有进行任何通话。频道内只有几条她与安全主管关于启动预案的加密文字指令往来。对方应该没能截获实质内容,但肯定侦测到了频道激活和加密数据流,从而确认了这个渠道的存在和重要性。
“启动通讯协议全面升级预案。所有高管及以上级别私人加密线路,即日起切换至‘黑墙’协议,启用一次性动态密钥。”她发出新的指令。“黑墙”协议是她公司安全实验室尚未公开的、基于量子加密原理雏形的试验性通讯方案,理论上在当前技术条件下近乎无法破解,但消耗资源巨大,且兼容性极差,只在最极端情况下启用。
系统确认指令。
处理完紧急的安全威胁,苏砚将目光投向另一个方向——陆时衍提到的,那份“存在时间戳差异”的证据文件。
她调取了庭审记录中原告方提交的所有证据电子副本(法庭要求双方交换)。很快找到了那份引起陆时衍怀疑的《“星源”AI核心算法技术细节摘要(部分)》。文件是PDF格式,标注的生成日期是八个月前,正好是“星源”AI完成内部测试、即将进行小范围外部合作验证的关键节点。
苏砚没有直接打开文件(避免可能的触发式恶意代码),而是将其导入到一个完全隔离的、用于分析恶意软件和文件元数据的虚拟沙箱环境中。沙箱系统开始自动解析文件结构、提取元数据、检测潜在威胁。
几分钟后,初步分析结果出炉。
文件属性:
· 创建软件:Adobe Acrobat Pro DC (版本2023.001.20143)
· 创建日期:2023-11-17 14:22:35 (UTC+8) (与标注日期一致)
· 修改日期:2024-07-03 09:15:08 (UTC+8) (约一周前)
· 文件大小:3.7 MB
· 内部哈希校验:正常,未发现明显篡改痕迹。
创建和修改日期不一致,这很常见。但修改日期在一周前,正好是原告方向法院提交证据补充材料的截止日期前几天。时间点微妙。
苏砚指示沙箱系统进行更深入的元数据分析,重点检查文件内部可能隐藏的、不易被普通软件读取的原始时间戳信息,以及字体嵌入、图像压缩参数等细节的微观时间特征。
同时,她联系了公司技术取证部门的负责人(通过刚刚升级的“黑墙”协议),将文件副本和初步分析结果发送过去,要求进行司法级别的文件真实性鉴定,重点鉴定“文件内容生成时间”与“文件载体创建时间”是否存在矛盾,以及是否存在技术手段批量修改时间戳的痕迹。
处理完这些,她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暗室里幽蓝的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但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有些亢奋。那种熟悉的、面临巨大挑战和压力时的战栗感,再次席卷全身。
陆时衍……他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他指出的证据疑点,是真的基于律师的职业敏感和调查,还是……他本身就是布局者之一,此刻正在用一种更高明的方式,引导她的调查方向?
如果他是布局者,目的何在?让她把精力消耗在调查证据真伪上,从而忽略其他更致命的攻击?或者,想通过“合作”的姿态,进一步渗透进她的防御圈?
如果他不是……那么他背后,是否也有看不见的手在推动?他的委托人,乃至他的导师,在其中又是什么位置?
谜团如同窗外夜色中的浓雾,层层叠叠,看不清轮廓。
苏砚深吸一口气,关闭了大部分监控屏幕,只留下中央主屏,显示着城市数字地图。地图上,无数光点代表着她的公司、重要合作伙伴、竞争对手、以及一些她长期关注的敏感地点。此刻,几个新出现的、标记为“异常活动”的红色光点,正不规则地闪烁在地图的不同位置。
其中一个红点,定位在城西一片老旧的工业园区。那里有一家名义上从事“废旧电子产品回收”的小公司,但根据她之前获取的一些零碎情报,那里可能与一些跨境数据交易和灰色技术服务有关联。B7实验室生物特征伪造技术的源头,会不会在那里?
另一个红点,在市中心一家高端私人俱乐部附近。那里是许多资本掮客和信息掮客活跃的场所。监听她加密频道的神秘信号,最后一次被捕捉到的模糊轨迹,指向了那片区域。
还有……陆时衍的律师事务所,以及他那位背景深厚的导师的住所附近,系统也标注了“近期不明身份人员活动频率增加”的黄色提醒。
所有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看似毫无关联,却又隐隐指向一个庞大而模糊的阴影。
苏砚知道,自己不能再被动防御了。必须主动出击,哪怕只是试探性的。
她调出一个加密的联系人列表,目光在一个代号为“夜枭”的名字上停留片刻。“夜枭”是她多年前因缘际会布下的一颗暗子,身份复杂,游走在灰色地带,专门为她处理一些不便由明面上力量介入的调查和信息获取。
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击,一条经过多重加密、含义隐晦的指令被发送出去:“查工业园区‘鑫源回收’,重点:生物特征采集与复制设备来源及流向。查‘云巅俱乐部’近期异常电子信号活动,关联方。所有调查,绝对间接,避免接触目标。报酬按老规矩,上浮50%。安全第一。”
指令发送,状态显示为“已接收,待处理”。
做完这一切,苏砚才真正感到一股深沉的疲惫攫住了四肢百骸。她关掉所有屏幕,暗室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设备指示灯如同呼吸般明灭。
她在黑暗中静坐了许久,直到心跳和呼吸完全平复。
然后,她起身,走出暗室。合金门在身后无声合拢,书架滑回原位,严丝合缝,仿佛那间充满数字幽光的密室从未存在过。
回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依旧灯火通明,不知疲倦。她走到窗边,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
玻璃上映出她模糊的倒影,以及身后公寓空旷、精致却略显冰冷的景象。
这座她以为安全的堡垒,此刻看来,似乎处处都可能隐藏着看不见的眼睛和耳朵。
而风暴,显然才刚刚开始积聚力量。
她需要盟友吗?像陆时衍那样危险而不可测的“盟友”?
还是说,在这片注定只有一个人能走到最后的棋盘上,信任本身就是最奢侈也最致命的毒药?
没有答案。
只有窗外无声流淌的夜色,和心中那把越磨越利、却也愈发沉重的,名为警惕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