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亭外,两队车马几乎同时撞了进来。
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一边写着“秦”,一边写着“晋”。
车刚停稳,那厚重的棉布帘子就被一只粗壮的大手扯开。
“老三!”
一条黑影从车辕上跳下来。
这人身形魁梧,他裹着厚重的黑貂裘,腰间玉带勒得紧紧的,正是大明秦王,朱樉。
对面车上也下来一人,鹰钩鼻,眼窝深陷,看着比朱樉精瘦些,是晋王朱棡。
“二哥!”朱棡快走两步,抬手就在朱樉胸口擂了一拳:“你也接到了老爷子的急递?”
“那还能有假?”朱樉也不管周围还有亲:“信上说大侄子回来了!活蹦乱跳的!还要咱立刻滚回应天府吃饭!”
他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咱本来在西安府搂着新纳的小妾睡觉呢,看到信,裤子都没系好就往外跑,这一路跑死了三匹马!”
朱棡搓着冻红的手,哈出一口白气:“谁说不是。二哥,这事儿要是真的,咱们兄弟以后可就舒坦了。”
“必须是真的!”朱樉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老爷子能拿这事儿寻开心?”
他左右扫视一圈,把脑袋凑到朱棡跟前,压低嗓门:
“只要不是那个酸不拉几的朱允炆上位,咱就高兴!"
"你是不知道,前年咱回京述职,那小子看咱的眼神,跟防贼似的。“
”满嘴的‘仁义礼智信’,话里话外就是嫌咱这帮叔叔手里的兵多了,花销大了。”
“呸!”朱樉一脸晦气:“没有咱们在边关喝风吃沙子,他能在东宫烤火读圣贤书?”
朱棡冷笑一声:
“那小子是被齐泰、黄子澄那帮腐儒教傻了。真让他坐了那把椅子,咱们兄弟几个,怕是连个善终都难。削藩?那是迟早的事。”
说到这,朱棡目光变得不一样:
“但大侄子不一样。那是大哥的嫡长子,名正言顺!而且那性子……嘿嘿,随老爷子!”
“对!随老爷子好!随老爷子咱们才有饭吃!”朱樉拍着大腿:
“只要是雄英坐那个位置,咱这秦王当得心里踏实。那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亲近!”
地面开始微微震颤。
远处官道尽头,传来沉闷而整齐的马蹄声。
朱樉和朱棡对视一眼,收起脸上的嬉笑。
“老四到了。”
风雪被一队黑甲骑兵破开。
为首那人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面容冷峻,下巴上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
他勒住马缰,战马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稳稳停在两人面前。
燕王,朱棣。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二哥,三哥。”朱棣走上前,抱拳行礼,脸上带着笑容的喜悦。
“老四,你这腿脚够快的啊,北平那么远,你跟我们前后脚到?”朱樉走过去,想拍朱棣的肩膀。
朱棣身子微微一侧,不动声色地让开那只大手。
朱樉也不尴尬,收回手嘿嘿一笑:“咋样?听到消息啥心情?是不是感觉天都亮了?”
朱棣没有马上回答。
他转过头,看向应天府那巍峨的城墙轮廓。
大哥朱标走的时候,他哭晕了过去。
那是真的伤心。
但伤心之后,那颗躁动的心就开始在深夜里狂跳。
论能力,论军功,论手腕,除了大哥,谁能压得住他朱棣?
老二和老三能力根本无法和自己相比,至于朱允炆……
那个只会在女人怀里哭的大侄子,根本不配让他正眼相看。
他以为天命在他。
可现在,那个死了十年的大侄子,回来了。
朱棣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
那一瞬间的失落感确实存在,但紧接着涌上来的,竟然是一种诡异的轻松。
如果大明交到朱允炆手里,他朱棣要么反,要么死。
但如果是朱雄英……
“是好事。”朱棣终于开口:“大明后继有人,咱们这些做叔叔的,也能睡个安稳觉。”
“你看!我就说老四也是这么想的!”朱樉大笑:
“走走走!进城!咱都要急死了,想看看十年没见,大侄子长成啥样了!能不能经得住咱一拳头!”
三位藩王重新上马,并辔而行,直奔城门。
刚进城门,还没等到午门,朱棣的鼻子就动了动。
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味道太熟了。
腥。
很浓的血腥味,还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臭味,像是烧焦的烂肉。
街道两旁的百姓虽然也在走动,但每个人都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种既兴奋又敬畏的神情。
路过午门方向时,甚至有人停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个头。
“怎么回事?”朱棡勒住马:“哪来的这么大血腥气?老爷子又在城里杀人了?”
“去看看!”
三兄弟加快马速,甩开仪仗,直奔皇城午门。
转过街角,午门广场赫然映入眼帘。
希律律——!
朱樉座下的战马受惊,猛地人立而起,差点把这位秦王给掀翻下去。
“我的亲娘哎……”
朱樉瞪圆了眼珠子。
朱棡更是浑身一僵,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发麻,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朱棣,此刻也勒紧了缰绳,马蹄在原地不安地刨动。
他死死盯着前方。
在他们面前的午门广场上,矗立着一座“山”。
一座用人头垒起来的“山”。
几百颗头颅,码得整整齐齐。
每一颗头颅上都还挂着未化的冰碴子,灰白的皮肤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刺眼。
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
最顶端,一颗金光闪闪的脑袋格外扎眼。
那大张的嘴里灌满了凝固的黄金,在雪地反光下,透着一股妖异的富贵和残忍。
“这……这是谁干的?”朱棡的声音发飘:
“这是京观?在午门垒京观?这得多大的杀性?”
“那是赵勉!”朱棣眼尖,一眼就认出了最上面那颗金头:
“户部尚书赵勉!旁边那个……工部侍郎李仁!”
朱棣的心脏狂跳。
这些可都是朝廷的正二品、三品大员!
平日里见了他这个燕王,虽然表面恭敬,但骨子里都透着股文人的傲气。
现在,这些高傲的脑袋,像烂西瓜一样被堆在这里,任人观赏?
“这就是老爷子在信里说的……‘等我们回来,说一点大事情’?”朱樉吞了口唾沫:
“我们还没回来就已经干了这么大的事情啊。这叫一点出格?这他娘的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啊!”
“狠。”
朱棡死死盯着那座京观,最初的惊恐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兴奋。
“真他娘的狠!赵勉那个老东西,上次扣了咱晋王府三千两银子的岁赐,跟咱扯了一堆国库空虚的屁话。现在好了,脑袋都被灌金水了!该!”
“这是谁的手笔?雄英?”朱棣喃喃自语。
他脑海里那个模糊的、八岁孩童的影子破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站在血泊里,手里提着刀的修罗形象。
这哪里是什么温室里长大的皇长孙?
这分明就是一头还没长成鬃毛,就已经开始吃人的幼虎!
“哈哈哈哈!”
朱樉突然在马上狂笑起来。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看来咱这个大侄子,不是个读书读傻了的酸秀才!这脾气,对咱胃口!”
“老二,闭嘴。”朱棣低喝一声。
他转头看向朱樉和朱棡:“二哥,三哥,你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啥?”朱樉止住笑。
“意味着咱们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朱棣指着那座京观,语气幽深:
“敢杀文官,敢用重典,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样的人坐江山,咱们这些做叔叔的只要不造反,他就能容得下咱们。”
“因为他够强。只有弱者,才会整天想着削弱自家人来找安全感。”
朱棣说完,一夹马腹。
“走!进宫!”
“孤现在迫不及待想见见这位大侄子了!”
若他真有这份魄力,这大明的江山交给他……
朱棣在风中轻声自语。
孤,服气。
三人不再停留,策马冲过午门。
那座血腥的京观被他们甩在身后。
。。。。。。。。。。
皇宫,奉天殿外。
朱元璋背着手站在汉白玉台阶上,看着远处疾驰而来的三匹快马。
朱雄英站在他身侧,依旧穿着那身不合身的龙袍。
看着越来越近的三位藩王,朱雄英慢慢转过头,看着身边的朱元璋,轻声说道:
“爷爷,该我们上场了。”
朱元璋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好戏,开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