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的春天来得晚,直到三月中旬,运河边的柳树才抽出点绿芽。
校场上,三千新军正在操练。和三个月前不同了——队列横竖笔直,转身踏步一个声音,长矛刺出时带着风。赵大锤站在队前,黑脸上那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新疤随着吼声扭动:
“刺!”
“杀!!!”
矛尖齐刷刷前突,阳光下闪着寒光。
朱元璋站在点将台上看。他裹了件厚棉袍——伤好了,可人没养回来,反倒更瘦了,两颊凹进去,显得颧骨更高。只有眼睛依旧亮,看什么都是冷冰冰的。
金铉在一旁低声说:“陛下,按您给的练法,这三个月长进不小。就是……就是太耗钱粮。”
新军的伙食没减过,一天两顿,干的管饱。每人每月饷银二两,按时发,从不拖欠。光这一项,每月就是六千两。再加上兵器甲胄、马匹草料、火药铅子……
“钱的事,朕想办法。”朱元璋目光没离开校场,“练好了,战场上少死几个人,比什么都值。”
正说着,史可法匆匆走上台,手里捏着几份文书:“陛下,北边新消息。”
“说。”
“多尔衮在山西彻底剿了李自成残部,刘宗敏战死,李自成下落不明,一说死了,一说逃了。”史可法顿了顿,“东虏主力……开始南调了。”
校场上的喊杀声好像突然远了。
“有多少?往哪调?”朱元璋问。
“探报说,多尔衮亲率正白、镶白两旗,加上汉军旗、蒙古骑兵,总数不下八万。前锋已过黄河,看方向……是奔山东。”
山东。朱元璋脑子里闪过地图——过了山东就是淮河,淮河一过,就是江淮平原,无险可守。
“咱们在泗水打的那一仗,东虏记仇了。”金铉咬牙。
“不是记仇。”朱元璋摇头,“是清场。李自成灭了,该轮到咱们了。”
他走下点将台,往府衙走。史可法和金铉跟在后面。
府衙书房里挂着大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做了标记。朱元璋站在图前看了很久,手指从北京一路划到淮安,又从淮安划到山东。
“多尔衮这个人……”他忽然开口,“用兵怎么样?”
史可法想了想:“沉稳老辣。打李自成时,从不贪功冒进,总是一口一口吃。善用骑兵,也善用降将。”
“和朕比呢?”朱元璋转过身。
史可**住了,不知怎么答。
朱元璋笑了,笑得有些苍凉:“朕是问,在你们看来,朕和多尔衮,谁更会打仗?”
金铉抢着说:“自然是陛下!泗水一战……”
“泗水是咱们人多,打他几百人。”朱元璋摆摆手,“不算数。真要论,朕当年打陈友谅、打张士诚、北伐蒙元……那才算打仗。可现在,”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是这具身子,是这些兵。”
他重新看向地图:“多尔衮八万精兵,咱们满打满算,新军五千,史卿你带来的五千,再加本地乡勇,凑一起一万二。装备不如他,骑兵不如他,经验……也不如他。”
书房里沉默下来。
“那……那咱们守淮安?”金铉问。
“守不住。”朱元璋说得很干脆,“淮安无险可守,城墙老旧。东虏要真围上来,一个月都撑不住。”
“那怎么办?”
朱元璋的手指在地图上敲了敲,停在一个位置上:“这里,宿迁。”
史可法凑近看:“宿迁在淮安北边八十里,临着黄河故道,地势低洼……”
“对,低洼。”朱元璋眼睛亮了,“现在是三月,春汛快来了。黄河故道一涨水,宿迁周围几十里都成沼泽。骑兵跑不起来,大炮拉不进去。咱们在那儿跟他打。”
“可咱们自己行动也不便啊。”金铉说。
“咱们人少,轻装。他们人多,辎重多。”朱元璋说,“此消彼长。”
史可法盯着地图看了半晌,缓缓点头:“可行。但需要宿迁守军配合。”
“宿迁守将是谁?”
“刘良佐的部下,姓胡,是个参将。”史可法苦笑,“刘良佐现在听南京的,恐怕……”
“朕亲自去。”朱元璋说。
三日后,朱元璋只带了三百亲卫,轻骑赶往宿迁。宿迁城不大,城墙低矮,守军见了皇帝旗号,慌慌张张开城门。
守将胡参将四十来岁,一脸油滑相,见了朱元璋点头哈腰:“陛下亲临,宿迁蓬荜生辉……”
“废话少说。”朱元璋直接走进衙门,“东虏要来了,朕要在宿迁打一仗。你的人,朕要调。”
胡参将脸一僵:“这……陛下,末将是刘总兵部下,调兵需刘总兵将令……”
“刘良佐听南京的,南京听朕的。”朱元璋坐下,“你要抗旨?”
胡参将汗下来了:“不敢不敢……只是宿迁兵少,才一千多人,守城尚且不足,哪能野战……”
“不野战。”朱元璋指了指外面,“掘开黄河故道的堤坝,放水。”
胡参将瞪大眼:“放水?那……那周围十几个村子全得淹!”
“淹村子,还是让东虏过来屠城,你选一个。”朱元璋看着他,“现在放水,还能让百姓撤。等东虏来了,一个都跑不了。”
胡参将还在犹豫,朱元璋已经站起来:“金铉。”
“在!”
“带人去堤坝,现在就挖。”
“遵旨!”
胡参将噗通跪下了:“陛下!使不得啊!这要淹了田地,刘总兵怪罪下来……”
“让他来找朕。”朱元璋看都不看他,大步走出去。
当天下午,黄河故道的堤坝掘开了三个口子。混浊的河水涌出来,迅速淹没了低洼地带。百姓哭喊着往高处撤,牛羊牲畜在泥水里挣扎。
朱元璋站在城头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王承恩在一旁小声说:“皇爷,百姓骂得难听……”
“让他们骂。”朱元璋说,“总比死了强。”
水连淹三天,宿迁城北成了一片汪洋。浅处没膝,深处过腰,芦苇只露出个尖。
第四天,探马回报:东虏前锋五千骑,距宿迁三十里。
“来了。”朱元璋对金铉说,“按计划,带新军出城,列阵水边。记住,只许败,不许胜。”
金铉愣了:“陛下,这……”
“诈败,引他们追。”朱元璋说,“进了水洼地,骑兵就是废的。”
金铉明白了,抱拳领命。
午后,东虏前锋到了。清一色蓝甲骑兵,旗号是镶白旗。领军的叫图赖,满洲悍将,骑在马上打量对面明军——阵列松散,衣甲不齐,人数不过两千。
“南蛮子就这点本事?”图赖嗤笑,挥刀,“冲垮他们!”
五千骑兵发起冲锋。马蹄踏起泥水,声势骇人。
金铉按计划抵挡一阵,佯装不支,掉头就跑。新军跟着溃退,旗帜兵器丢了一地。
图赖大笑:“追!一个不留!”
骑兵追进水洼地。开始还行,越往前水越深,马速慢下来。有的马踩进暗坑,连人带马摔倒。队伍开始混乱。
就在这时,两边芦苇荡里突然站起密密麻麻的弓弩手——是朱元璋提前埋伏的。
“放箭!”
箭雨从两侧泼下来。清军在水里行动不便,成了活靶子。惨叫声响起,人仰马翻。
图赖这才知道中计,急令后撤。可进来容易出去难,队伍搅成一团。
城头上,朱元璋看着下面的屠杀,脸上依旧没表情。史可法站在旁边,手扶着城墙,指节发白。
“陛下,”他低声说,“是不是……太狠了?”
“对敌人不狠,就是对自己人狠。”朱元璋说,“你算算,咱们死一个兵,东虏死几个?”
史可法不说话了。
这一仗打到太阳偏西。五千清军前锋,折了两千多,图赖带伤突围。新军伤亡不到三百。
消息传到百里外的清军大营时,多尔衮正在看地图。
报信的牛录额真跪在地上,浑身是血:“王爷!南蛮子狡诈!放水淹地,设伏偷袭……”
多尔衮摆摆手让他下去,继续看地图。手指在宿迁位置上敲了敲。
“朱由检……”他念着这个名字,汉话很标准,“有意思。”
旁边的谋士范文程躬身:“王爷,此战虽是小挫,但可见南军统帅颇有谋略,不可轻敌。”
“不是颇有谋略。”多尔衮笑了,“是很会打仗。放水阻骑,诈败诱敌,侧翼设伏——步步都是算计。这不像崇祯。”
他顿了顿:“倒像……洪武。”
帐里几个汉臣都抬起头。
“王爷是说……”
“朱元璋怎么打陈友谅的?”多尔衮走到帐边,望着南边,“鄱阳湖大战,他就是借水势,用小船困大船,一点一点啃。现在这个朱由检,用的是一样路数。”
范文程沉吟:“可崇祯皇帝向来优柔寡断,不善兵事,怎会突然……”
“所以我说有意思。”多尔衮转身,“传令:大军缓进,在宿迁北二十里扎营。本王要会会这位‘洪武再世’。”
清军主力停下,与宿迁形成对峙。
接下来半个月,双方小战不断。清军试过夜袭,被巡哨提前发现;试过绕道,被水洼所阻;试过劝降,使者脑袋被射在箭上送回。
多尔衮不急。他每天登高望远,看宿迁城防布置,看明军调动规律。
这天傍晚,他又登上营外高坡。暮色里,宿迁城头点起火把,火光连成一条蜿蜒的线。
“王爷看什么?”范文程跟上来。
“看他的布防。”多尔衮指着,“城头火把,间距匀称,亮度一致——说明守军纪律严明。你看西门和北门,火把密;东门和南门,火把疏。他猜我会主攻西北,所以重兵布防。”
“那咱们改攻东南?”
“不。”多尔衮摇头,“他将计就计,东南必有埋伏。此人用兵,虚实难测。”
范文程感慨:“若南朝皇帝早有这样的本事,何至于丢了北京。”
“现在也不晚。”多尔衮望着远处城头,那里隐约有一杆大纛,“一万多人,凭水洼小城,挡我八万大军半个月——崇祯要有这本事,李自成根本进不了北京。”
他顿了顿,忽然问:“范先生,你说这世上,真有借尸还魂这种事吗?”
范文程吓了一跳:“王爷,这……子不语怪力乱神。”
多尔衮笑了:“我就随便一说。不过……”
他没说完,但眼神里多了些什么。
又过了几天,多尔衮接到南京来的密信——是钱谦益通过降臣送来的,信中暗示:若清军暂停南下,江南愿“岁贡称臣”。
多尔衮看完信,扔进火盆。
“王爷不心动?”帐下将领问。
“心动什么?”多尔衮看着火苗吞噬信纸,“江南那帮人,今天能背叛朱由检,明天就能背叛我。我要的是整个天下,不是一点岁贡。”
他站起来:“传令:明日拔营,绕过宿迁,直扑淮安。”
“宿迁不打了?”
“不打。”多尔衮说,“跟朱由检在这耗,没意思。打淮安,逼他出来决战。”
次日清晨,清军拔营南下。浩浩荡荡的队伍绕过水洼区,往淮安方向去。
宿迁城头,朱元璋看着远去的烟尘。
“他看穿了。”史可法低声说。
“本来也没指望一直挡住。”朱元璋说,“拖这半个月,值了。”
“咱们现在回淮安?”
“回。”朱元璋转身下城,“淮安还有场硬仗要打。”
走到半路,塘马追上来,送来一封箭书——是从清军营里射出的,指名给“大明皇帝”。
朱元璋拆开。纸上就一行字,汉字写得工整:
“君颇类洪武,惜时不我与。他日泉下遇,当浮一大白。”
落款:爱新觉罗·多尔衮。
朱元璋看完,把纸递给史可法。
史可法看了,脸色复杂:“这……是挑衅,还是……”
“是认可。”朱元璋把纸拿回来,仔细折好,揣进怀里,“他认了朕这个对手。”
队伍继续南行。春风吹过原野,刚长出来的草叶在风里摇。
朱元璋骑在马上,摸了摸怀里那封信。
洪武……
他抬头看天。云层很厚,可有一束光刺破云缝,照下来。
像二百多年前,濠州城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