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胜靠在墙上,听着灶膛里炭火偶尔的爆裂声,对狗剩说:“你想学,我就把胡大叔教我的都传给你。炒籽要看火候,烟起得像细线时就得翻得勤,火太急了就往灶里添点湿柴;碾粉要碾到能攥成团却不粘手,太粗了出油少,太细了包饼容易散。”
狗剩赶紧掏出个小本子,铅笔头在上面划拉:“周哥,我记下来,免得忘了。”
胡大叔听见了,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个铁皮盒子:“这是我年轻时记的榨油心得,你拿去看,比你周哥说的全。”盒子里的纸都泛黄了,字迹却工整,开头写着“民国三十七年,跟爹学榨油第一日”。
狗剩捧着盒子,手都在抖:“胡大叔,这太贵重了……”
“啥贵重不贵重的,”胡大叔摆摆手,“手艺这东西,得有人传下去才算金贵。当年我爹把这盒子给我时,也这么说。”
胡小满从外面跑回来,嘴里叼着半根糖人,看见铁皮盒子眼睛一亮:“这不是爷爷的宝贝盒子吗?平时都不让俺碰!”
“你那毛手毛脚的样子,碰坏了咋办?”胡大叔瞪他一眼,“狗剩比你稳当,让他看正好。”
胡小满不服气地嘟囔:“俺现在也稳当了,昨天给张奶奶送油,一滴都没洒!”
周胜笑着说:“是,小满现在本事大了,下次让你单独去县城送油咋样?”
胡小满脖子一梗:“去就去!俺认识路,顺着大路走,过三座桥就到了!”
“还得坐船呢,”胡大婶端着晚饭进来,“你知道哪班船能带货?上次让你去镇上买酱油,你倒好,坐错船跑到邻村去了,害得你爹找了半夜。”
众人都笑起来,胡小满的脸涨得通红,抓着糖人往门外跑:“俺去喂鸡!那只老母鸡今天下了两个蛋呢!”
狗剩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问:“小满哥总这样吗?”
“他呀,”周胜往嘴里扒了口饭,“就是心直口快,没坏心眼。上次我发烧,他半夜跑去找郎中,鞋都跑丢了一只。”
胡大叔点点头:“这小子,随他娘,热心肠。就是有时候太莽撞,得磨磨性子。”
正说着,院门外有人喊:“胡大叔在家吗?”
胡大婶出去一看,回来时身后跟着个中年妇人,手里提着个篮子:“是西头的刘婶,说要请咱去给她娘家榨油。”
刘婶把篮子往桌上一放,里面是几个白面馒头:“俺娘家在山那边的石沟村,今年收了不少菜籽,想请胡大叔去榨几天油,工钱照给,管吃管住。”
胡大叔想了想:“石沟村离这儿不近吧?走路得半天?”
“有牛车,”刘婶赶紧说,“俺当家的赶车来接,明天一早就走,最多住五天。”
周胜说:“胡大叔,您年纪大了,山路不好走,要不我跟狗剩去?”
胡大叔摇摇头:“石沟村的老支书跟我是老相识,当年他帮过咱油坊的忙,我得亲自去。你们俩在这儿守着,别让油坊的活断了。”
胡小满举手:“爷爷,俺也去!俺能帮忙推车!”
“你留下,”胡大叔板起脸,“在家跟着你周哥学记账,别总想着往外跑。”
刘婶笑着说:“带个半大孩子也好,路上能解闷。俺家那小子跟小满差不多大,正愁没人跟他玩呢。”
胡大叔这才松口:“行吧,带你去也行,但得听话,不许瞎跑。”
胡小满立刻蹦起来:“保证听话!俺还给石沟村的小伙伴带了麦秸蚂蚱呢!”
第二天一早,胡大叔带着胡小满跟刘婶走了。周胜和狗剩在油坊忙活,刚把第一批菜籽倒进炒锅,二柱子就推着自行车来了,车后座绑着个大包裹。
“胜哥,帮个忙!”二柱子擦着汗,“俺娘让俺给城里的表哥送点新麦,这包裹太沉,你帮俺抬到船上呗?”
周胜让狗剩看着锅,自己跟着二柱子往河边走。路上,二柱子神秘兮兮地说:“胜哥,俺听说县里粮站要招个榨油师傅,你不去试试?听说工钱不少呢!”
周胜愣了一下:“粮站招人?没听说啊。”
“俺也是听俺表哥说的,他在粮站当文书,”二柱子压低声音,“说是想找个手艺好的,把榨油的法子改良改良,让出油更多。”
周胜摇摇头:“我在油坊挺好的,不想去。”
“傻呀你,”二柱子急了,“城里多好,不用风吹日晒,按月领工钱,比在油坊强多了!”
“各有各的好,”周胜笑了,“油坊虽忙,但心里踏实。你看胡大叔,守着这油坊一辈子,不也挺乐呵?”
到了河边,船还没到,两人坐在树荫下等。二柱子还在劝:“胜哥,你再想想,这可是好机会!俺表哥说,要是能去粮站,说不定还能转成正式工,那可是铁饭碗!”
周胜刚要说话,就看见狗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周哥!不好了!炒……炒锅着起来了!”
两人吓了一跳,跟着狗剩往油坊跑。远远就看见油坊的烟囱冒着黑烟,周胜心里一紧,跑到门口时,见胡大婶正拎着水桶往灶房冲。
“咋回事?”周胜抢过水桶往灶房跑,只见炒锅里的菜籽燃了起来,火苗窜得老高。
狗剩带着哭腔说:“俺……俺看火小了,就添了把柴,谁知道一下子就着起来了!”
周胜赶紧往锅里倒凉水,“滋啦”一声,水汽弥漫了整个灶房。折腾了好一会儿,火总算灭了,炒锅里的菜籽黑糊糊的,散着股焦味。
胡大婶拍着胸口:“吓死我了!还好你们回来了,不然这油坊都得烧了!”
狗剩蹲在地上,眼泪掉个不停:“都怪俺……俺不该乱添柴……”
周胜把他扶起来:“没事,谁都有出错的时候。下次记着,炒籽时人不能离灶,添柴得一点一点添,别一下子堆太多。”
二柱子也帮着劝:“就是,胜哥第一次炸油条还把锅烧糊了呢,现在不也炸得挺好?”
狗剩抬起头:“真的?”
“真的,”周胜点头,“胡大婶可以作证,那天她还说,‘胜儿啊,这锅得用沙子蹭半天才能干净’。”
胡大婶笑着说:“可不是嘛,现在胜儿炸的油条,外酥里嫩,比镇上饭馆的还强。”
狗剩这才止住泪,看着焦黑的菜籽,小声说:“这菜籽……还能用吗?”
“不能用了,”周胜叹口气,“得重新炒。还好你发现得早,没把机器烧坏。”
二柱子看了看天:“俺先去送麦了,不然赶不上船了。胜哥,粮站的事你真不再想想?”
周胜摆摆手:“再说吧,先把油坊的活干好。”
等二柱子走了,狗剩突然说:“周哥,你是不是不想去城里?”
“嗯,”周胜往灶里添了些新柴,“俺觉得油坊挺好的,有胡大叔,有小满,还有你,热热闹闹的。去了城里,一个人多冷清。”
狗剩低下头:“俺也觉得油坊好。俺爹说,等他好了,也来油坊帮忙,哪怕只是扫扫地呢。”
胡大婶在旁边说:“那敢情好,正好缺个看院子的。你爹以前不是会编筐吗?还能给油坊编些装油桶的筐子,比买的结实。”
正说着,门口进来个穿短打的汉子,是村里的货郎老李:“胜儿,胡大叔不在?俺想打十斤油,明天走亲戚用。”
周胜赶紧招呼:“在呢,刚炒完籽,马上就能榨。您坐着歇会儿,喝碗水。”
老李坐下后,打量着油坊:“这油坊真是越来越像样了,上次来还没这新机器呢。”
“是胡大叔找人修的,”狗剩插了句,“能多榨两成油呢!”
老李竖起大拇指:“胡大叔是能人,教出来的徒弟也不含糊。胜儿啊,听说你帮狗剩家垫了不少钱?真是好样的。”
周胜挠挠头:“都是应该的。”
“可不是应该的,”老李叹口气,“现在这年月,肯帮衬外人的不多了。前阵子俺去邻村送货,见两兄弟为了半袋米吵到官府去了,丢人现眼。”
胡大婶端着油过来:“李大哥,您的油。这是新榨的,香得很,走亲戚拿得出手。”
老李接过油桶,付了钱:“俺就信你们油坊的油。对了,胜儿,俺表姐家的闺女,今年十八,手脚勤快,人也老实,你要不要见见?”
周胜脸一红:“李大哥,俺还小,不想这事。”
“不小了,”老李拍拍他的肩膀,“俺像你这么大时,娃都能打酱油了。听俺的,见见不吃亏,那闺女可是会过日子的好手,针线活比城里裁缝都强。”
胡大婶在旁边笑:“李大哥说得是,胜儿也该想想这事了。俺看那姑娘不错,上次来打油,说话轻声细语的,一看就是好媳妇。”
狗剩也跟着点头:“周哥,见见吧,俺还从没见过周哥媳妇长啥样呢。”
周胜被他们说得不好意思,赶紧往灶房走:“俺去看看菜籽炒好了没。”
听着身后的笑声,周胜心里有点乱。他想起胡家婶子说的邻村姑娘,又想起老李说的会针线活的闺女,突然觉得脸有点发烫。灶房里的菜籽还在“噼啪”响,香气飘得老远,像是在催着他做个决定。
他往锅里添了把柴,火苗窜起来,映得他脸红彤彤的。他想,或许真该见见?娘不也总说,成了家,才算真正立住了脚。要是成了家,是不是就能把娘接来油坊住?让她不用再孤零零地守着老房子。
正想着,狗剩跑进来:“周哥,外面来了个卖西瓜的,俺们买个吧?天太热了。”
周胜点点头:“买个大的,解解暑。”
狗剩刚要出去,又停住脚:“周哥,你刚才脸红了,是不是想那姑娘呢?”
周胜拍了他一下:“小孩子家懂啥!快去买西瓜!”
狗剩笑着跑出去,周胜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也笑了。灶房里的香气越来越浓,他觉得这日子就像这炒籽,慢慢熬着,总能熬出香甜的滋味来。至于以后的事,就像这源源不断的油,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周胜在灶房里听着狗剩跑出去的脚步声,嘴角还挂着笑,手里的长柄铲却没停,在炒锅里反复翻动着菜籽。金黄的菜籽在高温下渐渐透出更深的油色,“噼啪”的爆裂声越来越密,像是无数只小虫子在争先恐后地说话。他低头闻了闻,那股清冽的香气已经变得醇厚,带着点焦香却不呛人——这是炒到恰好的火候,胡大叔说过,这时候的菜籽,榨出的油才最有劲儿。
“周哥,西瓜买回来了!”狗剩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带着点气喘,“卖瓜的大叔说这是‘冰糖脆’,保准甜!”
周胜擦了擦手走出灶房,见狗剩抱着个篮球大的西瓜,正费劲地往石桌上放。西瓜表皮带着深绿的条纹,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一看就刚从地里摘的。“多少钱?”他问。
“五毛!”狗剩拍着西瓜,发出“咚咚”的闷响,“大叔说看俺是油坊的,便宜了一毛呢!”
胡大婶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把菜刀:“我来切,你们俩手笨,别把瓜汁洒一地。”她把西瓜放在石桌上,菜刀下去“咔嚓”一声,瓜瓤立刻露了出来,红得像抹了胭脂,黑籽嵌在里面,看着就甜。
“先给灶房留两块,”胡大婶把切好的西瓜往盘子里装,“胜儿还得盯着炒籽,别让他跑空了肚子。”
周胜刚拿起一块要吃,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是个粗嗓门的喊叫:“胡记油坊在这儿不?”
三人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个穿短打的汉子,牵着匹枣红马,马背上驮着两个大油桶,桶上还印着“李记粮行”的字样。“俺是县城粮行的,”汉子把马拴在老槐树上,擦着汗说,“前儿先生订的两百斤油,今儿能装不?”
周胜赶紧放下西瓜:“能!这就榨,您稍等。”
汉子点点头,往油坊里打量:“听说你们这儿的油是头道榨的?俺家掌柜的特意交代,必须要头道油,说给县太爷送礼用的。”
胡大婶笑着递过块西瓜:“放心,俺们胜儿榨的头道油,清得能照见人影,香得能勾住路过的蜜蜂。”
汉子接过西瓜咬了一大口,眼睛一亮:“嘿,这瓜真甜!比县城卖的强多了。”他边吃边说,“县太爷就好这口菜籽油,说比香油还对胃口,去年托人在乡下收了十斤,今年指名要你们胡记的。”
周胜心里一动,往炒锅里添了把柴:“您家掌柜的要是觉得好,以后常来,量大了俺们给优惠。”
“那敢情好,”汉子抹了把嘴,“俺们粮行每月都要给衙门送油,要是你们的油真这么好,以后就定点从这儿拿了。”
狗剩在旁边听得眼睛发亮,凑到周胜耳边小声说:“周哥,要是能给衙门送油,咱油坊就出名了!”
周胜瞪了他一眼:“先把油榨好再说,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有点热乎——给县太爷送礼用的油,要是真能成了常例,油坊的日子确实能更稳当些。
胡大婶端来壶凉茶,给汉子倒了一碗:“您慢慢喝着,油很快就好。俺们这榨油,慢是慢了点,但每一滴都是实在东西,绝不掺假。”
汉子点点头:“俺信你们,胡大叔的名声在县城都传开了,说他榨油跟做人一样,实打实的。”他顿了顿,又说,“对了,前儿听粮站的先生说,他们想招个榨油师傅,给的工钱不低,你们这儿有人想去不?”
周胜手里的长柄铲顿了一下,没说话。狗剩抢着问:“工钱多少?比在油坊干活强吗?”
“强多了!”汉子比划着,“每月能给十五块,还管两顿饭,年底还有分红。就是得住在县城,每月只能回一次家。”
胡大婶在旁边说:“那是挺多的,胜儿在油坊,胡大叔每月才给他八块呢。”
周胜把炒好的菜籽倒进竹匾,让它散热:“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县城虽好,未必适合我。”
汉子笑了:“也是,守着自家油坊,踏实。不像俺们,跑东跑西的,看着风光,其实累得像条狗。”
等菜籽凉得差不多了,周胜和狗剩合力把它倒进榨油机的进料口。周胜握住摇杆,深吸一口气,缓缓往下压——齿轮转动的“咔嚓”声里,金黄的油珠又开始顺着铜管往下淌,这次的油色更浓,像融化的黄金,滴在陶盆里的声音都比平时沉了些。
“这油真不错!”汉子凑过来看,忍不住赞了一句,“比俺们粮行平时收的亮多了。”
周胜没说话,只是加快了摇动的速度。他知道,这油里不光有菜籽的香,还有他的心思——胡大叔教的手艺不能丢,油坊的名声不能砸,身边这些人热热闹闹的日子,更不能散。
两百斤油装了四大桶,汉子付了钱,又多给了五毛,说是“尝瓜的钱”。周胜推辞不过,只好收下,让狗剩装了一小袋新炒的葵花籽给他:“路上解闷。”
汉子笑着把葵花籽揣进兜里:“下次来给你们带县城的糖糕,老字号的,甜得很。”
看着汉子牵着马走远,狗剩突然说:“周哥,你真不想去粮站?十五块呢,能给大娘买多少好东西啊。”
周胜把摇杆擦干净放好:“钱再多,也不如油坊踏实。你想想,在这儿干活,累了有胡大婶的凉水解渴,饿了有热乎饭吃,犯了错有人教,受了累有人疼,这日子,不是钱能买来的。”
胡大婶在旁边听着,眼圈有点红:“这孩子,心是热的。”
傍晚的时候,周胜正在收拾油坊,二柱子又骑着自行车来了,车筐里放着个布包。“胜哥,俺表哥托俺给你带个东西。”他把布包递过来,“说是粮站招人的报名表,让你填填,下周就能去县里考试。”
周胜打开布包,里面果然有张表格,上面印着“粮站招聘登记表”,还附着张纸条,是粮站先生的字迹:“周师傅手艺出众,若有意,可来一试,待遇从优。”
二柱子在旁边劝:“胜哥,填了吧!去县城多好,俺娘说了,你要是成了公家人,她就去跟胡家婶子说,把邻村那姑娘说给你。”
周胜把表格折起来,放进布包:“谢谢你表哥的好意,这表俺就不填了。”
“你咋这么犟呢!”二柱子急了,“过这村没这店了!俺做梦都想去县城,就是没这本事!”
“各人有各人的路,”周胜把布包还给二柱子,“我在油坊挺好的。”
二柱子没辙,骑着车嘟囔着走了:“真是个死心眼,放着好日子不过……”
狗剩看着二柱子的背影,小声问:“周哥,你真不后悔?”
周胜往灶膛里添了些柴,火渐渐旺起来,映得他脸上暖暖的:“不后悔。你看这油坊,胡大叔教我手艺,胡大婶疼我像亲儿子,小满虽然调皮,却比亲弟弟还亲,还有你,肯跟着我学本事……这些,比县城的铁饭碗金贵多了。”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胡小满的喊声:“周哥!俺回来啦!”
周胜和狗剩赶紧出去看,只见胡大叔牵着牛车,胡小满坐在车辕上,手里还举着个稻草人。“俺们带了石沟村的菜籽回来,”胡小满跳下车,献宝似的把稻草人递过来,“这是石沟村的娃送俺的,说能吓唬麻雀!”
胡大叔笑着说:“石沟村的人真热情,非要留俺们住到明天,说榨的油香得他们想把油桶都啃了。”他从车上搬下一个布包,“这是他们给的新麦面,让俺们尝尝。”
胡小满凑到周胜身边,偷偷说:“周哥,石沟村有个姑娘,长得可俊了,还会唱山歌,俺觉得她跟你挺配……”
“小孩子家懂啥!”周胜拍了他一下,脸上却有点热。
胡大婶从屋里出来,接过新麦面:“快进屋歇着,我用新麦面烙饼,给你们接风。”
油坊里又热闹起来,胡大叔在跟周胜说石沟村榨油的趣事,胡小满在给狗剩讲路上遇到的新鲜事,胡大婶在灶房里烙饼,面香混着油香飘满了院子。周胜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切,觉得心里满满的,像刚榨满油的陶盆。
他想起那张粮站的报名表,其实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动过心思——十五块的工钱,能给娘买件新棉袄,能给油坊添个新铁锅,甚至能帮狗剩家把欠的钱还上。但他更清楚,有些东西比钱重要,比如胡大叔递给他铁皮盒子时的眼神,比如胡小满把烤麻雀塞给他时的慌张,比如狗剩攥着麦秸蚂蚱时的认真,还有娘夜里给他缝褂子时,落在布上的、带着体温的线头。
这些东西,就像油坊里的香,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渗进骨头里,让人走到哪儿都惦记着,想着早点回来。
夜里,周胜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虫鸣,还有胡小满说梦话的声音——那小子大概是梦见石沟村的姑娘了,嘴里嘟囔着“山歌真好听”。他翻了个身,看见窗台上放着的那个稻草人,在月光下歪歪扭扭地站着,像个守护油坊的小卫兵。
他想,明天得把那袋新麦面给娘送点去,让她也尝尝石沟村的味道。顺便告诉她,粮站招人那事,他没去,不是傻,是觉得现在的日子挺好,好得就像刚榨出的油,浓得化不开,香得忘不了。
至于以后,谁知道呢?或许油坊真能供上县城的饭馆,或许胡小满能娶个会唱山歌的媳妇,或许狗剩真能开起自己的小油坊,或许他自己,也能在某个寻常的日子里,遇见个愿意陪他守着油坊、看日升月落的姑娘。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天早上醒来,还能听见胡大叔炒籽的声音,还能看见胡小满追着鸡跑,还能闻到满院的油香——只要这些还在,日子就差不了。
周胜想着想着,嘴角弯了弯,慢慢闭上了眼睛。灶房里的余火还没灭,偶尔“噼啪”一声,像是在为这踏实的日子,轻轻拍了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