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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二二章 局外天机

    香莲急促地喘息着,破碎的声音带着剧烈颤抖,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下传来的剧痛,让她止不住地痉挛,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监察院……”她喃喃重复,目光在昏暗的室内茫然游移,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另一个噩梦的开端,“我……我真的……出来了?”

    “出来了。”魏长乐的声音放得极缓,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稍感安心的沉稳,“从今往后,无人能再伤你。你只需好生养伤,不必惧怕任何事,任何人。”

    他倒了半盏温水,动作轻柔地托起她的后颈,小心地将杯沿贴近她干裂的唇边,让她一点点啜饮,润湿那几乎要冒出烟火的喉咙。

    温水入喉,稍稍缓解了火烧般的灼痛,也让香莲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

    她这才有余力仔细看向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眉眼间有种与周兴那帮人截然不同的气质,沉静却不阴鸷,锐利却不残忍,看向她的眼神里,没有狎昵,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近乎审慎的平静。

    “是……是你救了我?”她挣扎着想坐起身,牵动伤口,忍不住闷哼一声,声音嘶哑如破风箱。

    “是我的同僚。”魏长乐没有居功,伸手虚扶了一下,见她实在无力,便由她靠着枕头,“香莲,你现在是否有精力说话?若实在难受,不必勉强,我们可以晚些再谈。”

    香莲自然善解人意,或者说,她早已习惯了顺从与揣度。

    她垂下眼睫,低声道:“大人……大人救我出来,是……是想知道什么?那些官差……打我,逼问我……对您说了什么……!”

    “你怎么说?”魏长乐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问责之意。

    “我……我被打得很疼,实在……实在忍受不了,”香莲的声音开始发颤,那段酷刑记忆显然让她恐惧不已,“所以……所以说我认出了一幅画像……!”

    魏长乐点点头,神色未变,只将声音放得更柔缓些:“所以他们知道你是被赵老四拐卖?”

    “是!”香莲用力点头,牵扯到颈部的瘀伤,又瑟缩了一下。

    “那他们还问你什么?”

    “他们……他们说赵老四死了,肯定是我报复杀人。”香莲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们逼问我是不是雇凶杀人,让我……让我供认凶手到底是谁……!”

    魏长乐的眸色沉了沉,但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你自然没有这样做。”

    “我想杀赵老四……!”香莲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一种混合着恨意与绝望的赤红,坦诚得令人心惊,“在梦里,我杀了他很多次……用刀,用剪子,用石头……可是我没本事杀他……!”

    说到最后,那恨意化作无力,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魏长乐静默片刻,待她情绪稍缓,才温声道:“香莲,有些事情,我不瞒你。上次你告知了赵老四的身份,监察院这边立刻着手调查。你们都是来自三平县庙王村,对吧?”

    “是!”

    “进入神都,需凭路引。”魏长乐缓缓道,“赵老四进入神都,自然也要路引登记。我们查过记录,确定他是五月十一黄昏时分抵达神都。而他抵达神都之后,当晚就被杀死。”

    香莲一怔。

    “刚到神都,立足未稳,便被凶手精准盯上,而且当晚就遭处决,这是不是太巧合了些?”魏长乐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当然,也可能确实是他运气太差,撞在了凶手的刀口上。但我们仔细推敲,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他进入神都,或许是被人有意诱骗而来。”

    “诱骗?”香莲睁大了眼睛。

    “或许是有人给他送去书信,许以重利,或是捏造了某个他无法拒绝的由头,”魏长乐解释道,“让贪婪的赵老四不顾一切赶了过来。所以他进京之后,很快便与凶手接上了头。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将他诱来神都之人,便是要取他性命之人。如此,便能解释为何他一到神都,就能立刻与凶手接触,并且当晚殒命。”

    香莲脸上血色尽褪,只剩惊骇。

    “当然,这只是我目前的推断。”魏长乐继续道,目光始终温和地落在她脸上,“事实是否当真如此,还需验证。若能解开几个关键疑点,这件案子的真相,便可能水落石出。”

    香莲颤声道:“大人……大人是觉得,我能回答你的问题?”

    魏长乐轻轻颔首:“无论是凶手替你复仇,还是为了将官府视线引向你,有一点几乎可以肯定——若此案真与你有所关联,那么凶手必然知晓你和赵老四之间的恩怨,并且清楚赵老四的出身和所在。否则,他无法将书信准确送到赵老四手中。”

    香莲闻言,细想之下,不禁微微点头。

    “你是不是不舒服?”魏长乐见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柔声问道,“如果不舒服,我们便先休息,改日再谈。”

    香莲却摇了摇头,“不……不用,大人你说,我受得住。”

    “好。”魏长乐不再迂回,直接切入核心,“所以我想问你,你和赵老四的这段恩怨,在潇湘馆内,可曾向任何人透露过?据我所知,乐坊之内,严禁提及过往。香莲,我知你是个谨慎之人,应不会轻易对外人言说。”

    香莲立刻道:“没有,我没有告诉乐坊里任何人。进馆第一天,喜妈妈就再三告诫,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一个字都不许再提。即便是喜妈妈自己,也从不问我们过去。馆里的姐妹……也都互相提防着,心里再苦,也不敢对人说,就怕被人拿住把柄,告到妈妈那里,少不了一顿好打……!”

    “不错。”魏长乐微微点头,表示理解,“也就是说,你四年前进入潇湘馆后,就再未向馆内任何人提及过往,是不是这样?香莲,事关重大,没有就是没有,但如果你曾对谁说过,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也千万不要隐瞒。”

    香莲抿紧了嘴唇,刚刚抬起的头,又缓缓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薄被的边缘。

    “别怕。”魏长乐将声音放得更加低沉柔和,带着一种能穿透恐惧的稳定力量,“在这里,你说的话,只有我能听到。周兴的手,伸不进来。你只有告诉我实情,我才能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害你,又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害你。”

    香莲嘴唇翕动,欲言又止,眼中挣扎之色愈浓。

    魏长乐敏锐地捕捉到她那一闪而过的犹豫,不动声色地向前倾了倾身,声音轻得如同诱导:“在馆里没提过……那在馆外呢?有没有可能,你曾对馆外的人说起过?比如……某个你能接触到,又看似与馆内纷争无关的人?又或者,你在馆内接待客人之时,因心中苦闷,借了酒意,不小心说漏了什么……?”

    香莲紧闭的眼睫颤动得厉害,呼吸再次急促起来,胸膛起伏间牵动伤口,让她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显然,魏长乐的话,戳中了她某个隐秘的角落。

    魏长乐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给她足够的时间去对抗内心的恐惧,权衡说出秘密的利弊。

    房间内只剩下香莲压抑的喘息声,和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香莲才极轻微、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有……一个人。”她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充满了不确定,“可能……可能是我多嘴,是我……是我糊涂……”

    “是谁?”魏长乐的心微微提起,面上却依旧平静。

    “是……街上那个算命的先生。”香莲终于睁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昏暗的房梁,“大家都叫他……天机先生。”

    天机先生?

    魏长乐脑中瞬间闪过一道清晰的身影——灰布长衫,清瘦面容,留着稀疏的山羊胡须,坐在潇湘馆斜对面街角的小摊后,眯着一双看似洞察世情的眼睛,打量着来往行人。

    摊上摆着签筒、卦盘,还有几卷泛黄的旧书。

    他清晰记得,就是自己宴请赵婆准和窦冲那一晚,在潇湘馆外,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

    那算命先生还拉住他,口口声声说他近日“命犯小人,恐有血光之灾”。

    只是这两日一心扑在摘心案上,若不是香莲此刻提起,魏长乐几乎已忘了这街头术士的存在。

    难道,这桩看似复杂的命案,竟与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算命先生有关?

    “他常在那一带?”魏长乐问,语气听不出波澜。

    “已经在那边摆摊一年多了。”香莲的声音渐渐有了些力气,或许是说起这些与酷刑无关的、甚至曾带给她些许慰藉的往事,让她稍微放松了些,“就在咱们潇湘馆对着的那条街口。姐妹们……私下里都信他。虽说乐籍女子不得随意离馆,但到馆门前站一站透口气,或是让相熟的龟公、仆役帮着唤一声,隔着街巷问几句话,递个生辰八字过去,总是能的。”

    她喘了口气,语调里带着一丝飘渺的向往与无奈:“咱们这样的人,命比纸薄,运比黄连苦。谁不想改命?谁不想知道哪天能遇上贵人赎身,或者……至少,知道哪天能少受些苦楚?天机先生……他算得挺准,说话也中听,有时还能指点些避祸趋吉的法子。日子久了,馆里不少姐妹,有事没事都爱找他算算,给些铜钱碎银,或者……端点自己舍不得吃的糕点蜜饯给他。”

    “你也找他算过?”魏长乐问,目光清明。

    香莲点了点头,眼神黯淡下去,陷入回忆:“我在乐坊里……没有什么朋友,不敢和她们深交,怕说错话,也怕被算计。天机先生……不一样。他就在街上,有时我心中憋闷得厉害,就在门口站一会儿,若是看到他在,就……就忍不住想过去和他说几句话。他总会耐心听着。”

    “你与他很熟络了?”

    “一开始我也不信的。”香莲轻声道,“大概是大半年前,我连续好些天夜里做噩梦,惊醒后一身冷汗,心悸难安。实在熬不住了,就想……就想找他破解破解。他问了我生辰八字,又仔细看了我的面相手纹,说我‘心火郁结,阴魂缠扰’,帮我画了一道安神符,还给了我一小瓶‘神仙水’,让我睡前喝下。果然……那之后,我好一阵子都没再做那些可怕的梦。”

    魏长乐耐心听着,心中已勾勒出那算命先生逐步取得信任的套路。

    他顺着问道:“那么,赵老四当年拐卖你的事情,你都和他说了?”

    香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一开始……我也不敢说。可他……他对我很好,从不轻视我,说话总是温和慈祥。后来我又做了几次噩梦,每回心慌意乱,就去找他,他总能帮我安抚下来,而且……而且不肯收我的银钱。他和我说了好多他云游时遇到的趣事,宽慰我说一切都会好转,善恶终有报,只是时辰未到……我……我就觉得,他和记忆里我爹的样子,慢慢重叠了,慈祥又可亲……”

    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那是长期孤苦无依后,对一丝虚假温暖也紧抓不放的悲哀。

    魏长乐微微点头,心中了然。

    对一个如风中飘零落叶般的低贱歌伎而言,天机先生所表现出的这种宽厚、慈祥与“灵验”,无异于黑暗中的一点微光,足以让她放下心防,产生深深的依赖与亲近。

    当积压多年的苦闷与恐惧无处宣泄时,这样一个看似安全可靠的“树洞”,自然成了最好的倾诉对象。

    而一旦开了口,那些深埋心底的秘密,便会如同决堤之水,难以遏制。

    魏长乐相信,在潇湘馆,乃至神都其他乐坊秦楼楚馆附近,如香莲这般,向这类“知心人”吐露过秘密的女子,绝不在少数。

    “也就是说,”魏长乐总结道,语气依旧平稳,“你和赵老四之间的恩怨,包括你的出身籍贯,以及赵老四的所在,这位天机先生,都已了若指掌?”

    香莲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又急急抬头,眼中带着惶恐与一丝不愿相信:“我以为……一个街边算命的,听过也就忘了,不会跟旁人说道。而且……他也确实安慰了我,说我命中有此一劫,但劫后或许另有转机……让我宽心等待。魏大人,我……我虽然对他说了,但我相信……他绝不是坏人,更不会去杀人害命!他……他是个好人!”

    魏长乐只是微微笑了笑,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反而让他清亮的眸子显得更加锐利,如同拭去尘埃的剑锋。

    一个常年固定在某处乐坊附近、深得其中女子信任的算命先生——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巧妙且隐蔽的身份。

    他能轻而易举地获取这些女子的生辰八字、心底私密、过往伤痕,乃至她们可能偶然得知的、关于某些恩客的隐秘信息。

    而这些女子,身处乐籍,交际复杂,三教九流皆有接触,本身就可能是不自觉的信息汇集点。

    若是有人需要从潇湘馆这类地方获取特定消息,或是需要将某些精心编造的线索“自然而然”地植入某个目标人物周遭,还有比掌控、或利用这样一位“天机先生”更隐蔽、更高效的渠道吗?

    香莲只对这位天机先生吐露过与赵老四的恩怨。

    那么,利用赵老四之死大做文章,不惜以摘心案为幌子,将线索刻意引向香莲,甚至可能更深层目的的那个幕后黑手——即便不是这天机先生本人,也必然与他有着千丝万缕、乃至直接操控的关联!

    “这位天机先生,”魏长乐循着思路继续追问,语气依旧不急不缓,“除了算命解梦、画符卖水,可还做过别的营生?比如,替人传递消息、信件或是物件?或者,你有没有留意到,有什么身份特别、不似寻常问卦之人,常去找他?”

    香莲凝神回想,片刻后才道:“除了算命,他……他还能帮忙写信读信。我们虽然入了贱籍,但不少姐妹家中还有父母亲人。虽不能随意外出,但每年总也能托人往家里捎一两封信,报个平安,只是信的内容需经乐坊检查,无碍方可送出。天机先生是读书人,字写得好,五文钱就能帮忙写一封家书,所以找他的人不少。”

    魏长乐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紧:“如此说来,许多人的家书经由他手,他对这些女子的家庭情况、出身籍贯,甚至亲属姓名,都可谓了若指掌?”

    “应……应该就是这样。”香莲点头,随即看到魏长乐眼中那愈发凝重的神色,心中不安骤然扩大,声音发颤,“魏大人,难道……难道你真怀疑他……他会是杀人凶手?可他……他一个算命先生,为何要杀赵老四?”

    “这也是我想搞清楚的问题。”魏长乐轻声道,似乎在自语,但马上问道:“香莲,还有一个问题,请你如实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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