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班的号角声在暮色中悠长回荡。
梁进随着禁军大队,踏着整齐却略显疲惫的步伐,离开巍峨的宫墙,汇入京城的街巷。
盔甲摩擦的铿锵声与沉重的脚步声,是这支队伍唯一的标识。
行至一条熟悉的街口,梁进的目光习惯性地扫向路边。
果然。
那道纤细的身影如同往日一般,静静地伫立在渐起的暮霭中。
赵以衣踮着脚尖,秀气的脖颈微微前倾,一双清澈的杏眼在鱼贯而过的禁军队伍中急切地搜寻着。
她的出现,早已成了梁进这一班次禁军眼中一道固定的风景。
赵以衣总喜欢在这条必经之路上等待梁进,要么给梁进送上吃食,要么给梁进送上亲手缝制的新衣。
大家又怎么会不明白梁进和赵以衣的关系?
“嘿!梁旗总!”
旁边一个络腮胡老兵用胳膊肘碰了碰梁进,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
“瞧见没?你那没过门的小媳妇儿,又巴巴地来等你啦!啧啧,这风雨无阻的劲儿!”
这话立刻引来周围一阵压抑的哄笑,军汉们粗犷的脸上都带着善意的调侃。
梁进嘴角微扬,算是回应,随即脱离队伍,大步朝着那道倩影走去。
如今他已经不是兵卒,而好歹是个军官,可以在行进中暂时离队。
“梁大哥!”
赵以衣看到他,眼中瞬间点亮了星辰,小跑着迎上来,脸颊因兴奋和微喘泛起红晕:
“我爹娘让我告诉你,明晚来家里吃饭!”
“大姐夫弄来一条上好的老腊肉,娘说要煮得香喷喷的,大家一起尝尝鲜!”
梁进在她面前站定,看着这张熟悉的脸。
一双杏仁眼清澈灵动,内眼角微垂,眼尾略上扬。鼻骨线条挺拔流畅,鼻尖微翘。
唇形小巧饱满,脖颈修长如天鹅,肌肤莹白如玉。
随着时间流逝,梁进开始遗忘了前世的许多事情,甚至有时候都会忘记自己是穿越来的。
只有每一次注视这张脸,都像一把钥匙,能打开他记忆深处几乎被尘封的前世碎片,让那些模糊的影像变得格外清晰。
“不用等晚饭了。”
梁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明天我轮休,你在家乖乖等我,我来找你,带你出去逛逛。”
赵以衣眼中喜色更浓,但随即又染上一丝犹豫,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可……可是不能玩得太晚……我还得早点回去帮爹娘拾掇晚饭呢。”
“明晚大姐二姐两家都要过来,事儿多……”
梁进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笑了笑:
“放心,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回去搭把手。”
赵以衣眼睛一亮,所有顾虑瞬间消散,用力地点点头,笑容如同初绽的花:
“嗯!那我等你!”
梁进冲她挥挥手,转身快步追上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队伍。
赵以衣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紧紧追随着那个挺拔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街角的阴影里,再也看不见。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这才发现,路过的行人、街边的小贩,不少都看着她,脸上带着善意的、看热闹的笑容。
甚至有人低声打趣:
“瞧这闺女,魂儿都跟着情郎飞走喽!”
赵以衣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虾子,连耳根和脖颈都染上了绯色。
她羞得跺了跺脚,却又忍不住扬起小脸,带着一丝小小的骄傲,脆生生地反驳道:
“那是我梁大哥!”
这话反而引来更响亮的哄笑声。
她再也绷不住,捂着脸,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跑开了。
军营厚重的辕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市井的喧嚣。
梁进回到自己的营帐。
禁军之中,阶级森严。
官是官,兵是兵。
如今梁进身为军官,待遇一下子提升了一大截,自然不用像以前当兵时候那样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帐篷,过那种空间逼仄、鼾声此起彼伏的日子。
他与旗佐王全两人共享的这个营帐,空间宽敞,毡布厚实,甚至还有两张简易的木榻和一张小桌。
两人刚卸下沉重的甲胄,帐帘就被掀开。
露出吴焕那张略显圆润、带着几分急切的脸。
“梁老弟!王全!快,快跟我来!”
吴焕的声音压着兴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咱们细柳营的新营将大人定下来了!”
“走,跟我去拜见上官!头一遭,万万不能迟了!”
梁进和王全对视一眼,迅速整理好衣甲,跟着吴焕走出营帐。
几人所在的细柳营原本的营将是席荣,可席荣已经死于梁进之手,导致细柳营的营将一直空缺。
对于营将这个位置,吴焕倒是不敢生出半点心思。
禁军之中,高级官职都被豪门贵族所把持,吴焕的家庭背景可差得远了。
尤其高级官职虽然讲究背景,但毕竟是军队,要求起码武功也能勉强过得去。
而吴焕的武功,却仅仅只有八品境界。
可以说,吴焕能够当上行长,基本上已经到头了。
他也不敢有什么太大的野心,更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只希望自己能够守住这个行长的位置就行。
甚至他还担心自己行长位置坐不稳,于是拉上被认为拥有六品境界的梁进来当旗总,给自己增加一点硬实力。
吴焕既然不争,那梁进也就懒得管这件事。
结果就是营将的位置空了这么久,如今终于有人来填补了。
外面已经有八人肃立等候,正是吴焕麾下的其他的旗总和旗佐。一行人跟在吴焕身后,朝着营区中央那座最大、最气派的营将大帐走去。
路上,气氛有些压抑的兴奋。
有人忍不住低声向吴焕打探:
“大人,新来的营将……是哪家的贵人?可有风声?”
“是啊大人,咱们心里也好有个底,别冲撞了上官。”
禁军这潭水,派系盘根错节。
打听清楚上官的根脚,是生存的第一步。
吴焕边走边警惕地扫视四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分享重大秘密的郑重:
“都听着,这次来的,可是太轩刘氏的人!”
“他叫刘书勋,乃是前任太傅之子。”
嘶——!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眼神瞬间变得敬畏又复杂。
太轩刘氏!
那可是大乾之中出了名的世家大族之一,其族中子弟在大乾官场可谓是根深蒂固。
一时间,队伍里气氛微妙起来。
与刘氏沾亲带故或立场相近的,脸上难掩喜色;反之的,则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唯有梁进,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来到营将大帐外,恰好遇到另一批刚拜见完出来的军官,彼此点头致意,眼神中交换着对新上官的第一印象。
等里面的人走空,吴焕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率众而入。
“下官吴焕,率麾下旗总、旗佐,拜见营将大人!”
吴焕声音洪亮,带头躬身行礼。
身后众人齐刷刷跟着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众人的目光,都悄悄聚焦在帐中主位。
只见桌案后,端坐着一位年约五旬的男子。
面容黝黑,身形清瘦,一身笔挺戎装也掩不住那股浸润多年的书卷气,显然是名儒将。
最醒目的是他颌下精心打理的五缕长须,随风微动,更添几分儒雅。
此人正是新任营将——刘书勋。
刘书勋含笑起身,声音温润:
“诸位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他虚扶了一下,态度显得颇为随和:
“往后同在一营,为陛下、为大乾效力,还需诸位鼎力相助。”
“这些虚礼,能免则免,尽心办差才是正经。”
话虽如此,帐中众人谁敢当真?
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垂手肃立,等待训示。
刘书勋走下主位,缓步从众人面前走过。
令人惊讶的是,他竟能准确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和职位,甚至能说出一些履历细节,显然是下足了功夫。
“吴焕。”
他停在吴焕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和煦:
“第一统领大人可是在我面前提过你,夸你忠勇勤勉,赤胆忠心。今日一见,果然器宇不凡。”
吴焕受宠若惊,连忙躬身:
“大人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刘书勋点点头,脚步继续移动。
最终,停在了梁进面前。
一瞬间,整个大帐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吴焕更是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梁进这家伙……
如今可是被称之为禁军之中第一刺头!
他胆敢当着五个营所有禁军和副统领的面,将上司房千风给活活打死,这番胆量足够令其名气在整个禁军之中传遍。
之后,他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再度狠狠怒怼了席荣一番,使得身为营将的席荣下不来台。
虽然最后梁进全身而退,而以下犯上,这也犯了军中大忌。
这已经不是勇敢。
而是愚蠢!
不久前禁军之中还设下赌局,赌梁进什么时候被上司席荣给整死。
可谁知,席荣突然被人刺杀。
这才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梁进活到了现在。
如今整个禁军之中,所有人无论职位高低,只要遇到梁进都会客客气气的,不会跟梁进有半点不应付,更不可能翻脸。
因为梁进在他们的眼中,已经是个死人。
何必跟一个将死之人斤斤计较?
更何况,这个梁进浑身牛脾气,连上司都说打死就打死。
谁也不想在他死前跟他闹矛盾,被弄得丢尽颜面下不来台是轻,要是被弄得跟他一同陪葬那才不划算。
如今新的营将来了,恐怕也该处理这个刺头了。
刘书勋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在梁进脸上停留片刻,缓缓开口:
“这位,想必就是……梁进梁旗总了?”
他声音听不出喜怒。
“正是卑职。”
梁进平静应答,眼神坦荡,无波无澜。
刘书勋呵呵一笑,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本官在调任之前,可就听闻过你的‘大名’了。”
“军中大比,力挫行长,这份勇武,实属难得。”
“屈居旗总之位,确实是委屈了。”
他话锋一转,语出惊人:
“本官已向第一统领大人举荐,擢升你为我细柳营的营佐,襄助本官处理营务。不知梁旗总意下如何?”
营佐?!
帐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众人飞快地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禁军一个营之中,设营将一人,营佐二人。
营佐,相当于是营将的佐官,位高权重!
而如今,刘书勋居然说要推荐梁进担任营佐?
刘书勋这是唱的哪一出?
是真赏识?
还是捧杀?
抑或是……在说反话,一句空头许诺罢了?
但是众人都觉得,恐怕是后者。
禁军之中,高级军官对普通兵卒都很和气,若是遇到普通兵卒犯错,高级军官一般不会直接责罚普通兵卒,而是会通过责罚中级军官的方式,来让中级军官处罚普通兵卒。
如今梁进和刘书勋相差好几个级别。
刘书勋如果不想下不来台,那么确实没必要当面跟梁进恶言相对。
毕竟梁进连上一任席荣都敢直接公开怒怼,显然也不会在乎一个新来营将。
刘书勋以他手中的权力,想要收拾一个小小的旗总,那手段简直不要太多。
这时。
梁进微微躬身,语气平淡无波:
“多谢大人赏识。”
听不出半点激动。
显然,他也不相信一个新营将会将自己接连提拔数级。
并且刘书勋也说了只是向上“推荐”,上头也不可能通过这种推荐。
若是提拔一个以下犯上的人,只会惹得别人效仿,导致军中管理困难。
刘书勋似乎很满意梁进的反应,不再看他,转身对众人朗声道:
“明日便是休沐之日。本官已在雅韵轩备下薄酒,邀诸位同僚一聚。”
“一则,初来乍到,认认人;二则,往后同舟共济,还需诸位多多帮衬。万望诸位赏光!”
新官上任的酒宴,是联络感情、观察下属的重要场合。
众人心知肚明,纷纷躬身应诺:
“谢大人!卑职等定当准时赴宴!”
就在这和谐融洽的气氛即将定调之时。
一个平静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大人盛情,卑职感激。”
“但是明日卑职确有一桩紧要私事,分身乏术。恐无法赴宴,还望大人海涵。”
是梁进!
大帐内瞬间落针可闻!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梁进身上,震惊、不解、鄙夷、幸灾乐祸……种种情绪交织。
牛逼!
真他妈牛逼!
几乎所有人心里都闪过同一个念头——这梁进,不愧是禁军第一刺头!
连新营将的接风宴都敢当面撅回去!
人家新官上任,宴请众人,求一个上下和睦其乐融融。
这种时候,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拒绝。
而梁进不仅拒绝了,还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拒绝,完全不给上官一点面子!
这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吴焕急得额头冒汗,拼命给梁进使眼色,后者却视若无睹。
在梁进眼中,这军营不过是他暂时栖身的所在,他无意在此攀爬钻营。
以他如今三品中期的实力,区区一个营将,若真敢刻意刁难,杀了便是,何须虚与委蛇?
在这种情况之下,梁进自然也不用在禁军中对任何人阿谀奉承,巴结讨好。
他的时间每一分钟都无比宝贵,岂能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人情应酬上?
众人笑他不通世故,自寻死路。
他却笑众人蝇营狗苟,看不透这浮世虚名。
刘书勋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但旋即又被他儒雅的表象掩盖。
他打了个哈哈,语气依旧温和,甚至带着几分体谅:
“哦?有紧要私事?无妨,无妨。”
“禁军休沐一日本就难得,梁旗总自当以私事为重。”
“这宴席嘛,不来便不来吧。”
他挥了挥手,仿佛毫不在意。
“多谢大人体恤。”
梁进拱手。
众人心中冷笑。
体恤?怕是记恨上了!
这梁进,死期不远矣!
“好了,诸位都下去歇息吧。”
刘书勋恢复了常态,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梁进身上:
“梁旗总,你且留步片刻。”
众人如蒙大赦,带着复杂的心情迅速告退。
偌大的营帐内,只剩下刘书勋和梁进两人。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刘书勋踱回主位坐下,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仿佛不经意地问道:
“梁旗总,本官听闻,淮阳王赵御殿下……一直是由你负责看管的?”
梁进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
“回大人,正是卑职职责所在。”
刘书勋放下茶杯,抬眼看向梁进,脸上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淮阳王殿下,毕竟是天家贵胄,身份尊崇。”
“以往,营中或许在礼数上……有所疏忽怠慢。”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
“但如今本官既掌细柳营,此等情状,断不可续!”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梁进:
“梁旗总,你既担此责,以后凡涉及王爷之事,无论需要调动营中何人、何物,皆可直接向本官禀报!”
“务必……要让王爷过得舒心些,不可再受半点委屈!”
梁进迎上刘书勋的目光,瞬间了然。
这哪里是关心王爷?
这分明是刘书勋,或者说他背后的太轩刘氏,向那位被囚禁的王爷伸出的橄榄枝!
是政治站队的信号!
看来这阵子,赵御背后的人马也有了不少行动,并且取得了成果。
皇帝病危,储位未定,各方势力都在暗中下注了。
以前禁军之中,对于淮阳王赵御的事情处理起来格外谨慎,敏感异常。
可是如今随着皇帝病重,显然禁军对于淮阳王的事情态度也已经发生了转变。
“是!卑职明白!”
梁进沉声应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心照不宣。
这样正好,以后梁进给赵御带吃带喝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刘书勋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温文尔雅的微笑,挥了挥手:
“去吧。”
梁进躬身行礼,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帐外,暮色已深,军营中星星点点的灯火次第亮起。
夜晚犹如一口漆黑的大锅,缓缓倒扣在了地面。
梁进看向远方,心中微微叹息。
不知道今夜赵保刺杀建安王的行动……是否顺利?
就在这时。
梁进忽然心中一动,面上流露出古怪的神情:
“什么?”
“居然让我,去杀我自己?”
他已经感应到,缉事厂的王怀霜居然找上了他青衣楼的分身,提出了一个悬赏。
要求青衣楼的分身孟星魂,去杀他在太平道的分身大贤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