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没有跟着皇帝去游园。
按理,她作为管事的年轻媳妇,该替老太太、太太去皇帝跟前伺候才是,园子内的事她也熟悉,皇帝有什么吩咐可以即刻去办了。
但。
刚才在荣禧堂时,皇帝每每用若有似无的眼神看向她,每次看来,总叫她心底一酥,仿佛被他看穿身子,见到她里边穿着的那肚兜一样!
因此,皇帝一说散了,她就赶忙跟老太太回来,让姑娘们陪着他去逛园子。
元春,李纨,并携着贾兰,一起回到贾母院子,众人坐下,家中仅存的一个男丁贾兰,成为了一屋子女人的心头宝,贾母才刚坐下,就招手叫贾兰来,慈祥的笑着问他:
“兰儿在宫中可好?快来这坐着。”
李纨头一回见到自己儿子坐在老太太身边,以往陪着老太太的,不是黛玉宝钗宝琴和姊妹们,就是宝玉。
她是心里面说不出的滋味,既高兴又心酸,欲要抹泪又忍住了。
众人坐了一会,元春笑道:“老太太可累了?今儿迎圣驾事情多。”
贾母朝她笑道:“比你上回省亲时候规矩少了许多,去年我们等了一整天,如今只不到半日,皇帝就叫我们散了。”
元春那张贵气明艳的脸上露出感动神色:“圣上素来怜惜我等,诸多规矩能免则免,姑娘们入宫几回,也是知道的。”
迎春、岫烟和璇珠都在,惜春却是没进过宫。
贾母笑道:“既然你们累了,那就回去歇息,等晚些时候再去吃酒宴。”
于是众人欲要起身告辞,这时,王夫人忽然朝李纨说:“既然兰儿蒙圣上开恩得赦免了,你以后就不要再进宫去了,安心留在家中教养兰儿。”
众人纷纷看向李纨,见她站在王夫人身后,却是没有立刻回答,神情似有些羞愧。
王夫人又说道:“园子里如今只住着姑娘们,皇帝入住正殿,我听云丫头说要给琴姑娘和邢大姑娘找一处房子,你那稻香村就让出来罢,搬回你原先的地方住。”
李纨仍旧不开口,她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的好。
她是一百个不愿意搬出园子!
自从守寡后,她在贾家不上不下,须每日谨守守寡妇人品行,连睡觉都不曾拉上帘子,生怕别人以为她背地里垂泪伤心,有些什么怨言牢骚话。
搬入园子后,她方才得了些喘息机会,远离老太太和婆婆,住进了稻香村中,在那儿自成一片小天地。
如今太太再叫她搬出,她岂能甘心?
看一眼贾兰,李纨心中有了主意,便陪笑道:“太太,兰儿住惯了稻香村,换别的地方恐他睡不好。”
王夫人不悦道:“有什么不习惯的?多住几日也就惯了,皇帝住在正殿,你一个妇道人家还住里边,像什么话?”
王熙凤看了看大嫂子,心里忽而一跳。
那皇帝叫平儿传口谕,叫她绣肚兜,可见皇帝是有意召她去陪睡觉,大嫂子入宫几次,莫不是……已经去皇帝屋里伏侍过?!
众人都看着,婆婆教训儿媳本是天经地义,她如何辩解?
李纨有苦说不出,半低着头,只能说:“太太,这恐怕不合适。”
王夫人望着她,也有些疑惑,这儿媳……
贾母开口道:“她不愿你就别逼她了,叫她还在园子里教导兰儿。”
王夫人却仍不肯,别的事她争不了,但李纨是她儿媳,该是由她这个婆婆来管着。
正要开口,忽有丫鬟匆忙进来:“宫里赵嬷嬷来了!”
众人都不知道赵嬷嬷是谁,府里如今的太监女官多得数不胜数,但只要单独来找她们的,都要起身迎。
王熙凤眼尖,见迎春、岫烟和惜春等几人要起来,忙叫她们坐下,笑道:“按宝姑娘定下的规矩,姑娘都不用起身迎。”
三人这才不好意思的坐下。
她们一个怯懦没主见,一个随遇而安,还有一个孤僻冷淡,都没跟着皇帝去游园。
至于王璇珠,则是不太好跟着去。
片刻后,赵嬷嬷进来,先陪笑的给姑娘们行礼,才问道:“哪个是李宫裁?”
众人或许不知宫裁是谁,但姓李是却只有一人。
李纨忙站出来:“我便是,不知嬷嬷寻我……”
“我来传圣上口谕。”赵嬷嬷正色说道。
众人脸上肃然,连忙都站起身,等她们预备好,赵嬷嬷才继续道:
“圣上今晚召李宫裁侍寝。”
轻飘飘一句话,落在众人耳中却是千钧重!
李纨清雅贞静的一张脸红透了,她本该是守寡的节妇,此刻却双颊羞红,仿佛有千般风情从她眉梢散出,春情弥漫。
王夫人瞠目结舌。
王熙凤睁大眼睛,心道果然如此,怪不得皇帝给大嫂子开恩,赦免了她儿子!
薛姨妈本是来作陪,不成想听到如此惊人的事,皇帝才来第一晚,不去宠幸姑娘们,反而召一位守寡的妇人去侍寝!
她猛然又想到在贾家门前时,皇帝看向她询问她是谁,莫不是已看中……
“阿弥陀佛,万万不可!”
薛姨妈心里叫苦,却在不经意间,脸上也泛起红晕。
赵嬷嬷道:“李氏,接旨罢。”
李纨这才回神,欲要跪下,却又看向老太太,见她未曾多说什么,再看向太太,她一言不发,神情很是难看。
罢了。
自此以后,她恐怕再不是贾家儿媳。
“妾身,接旨……”
李纨欲要跪下,赵嬷嬷却扶起她笑道:“宫里传口谕不必行跪礼,晚上时有宫女来伺候娘娘沐浴更衣,不知娘娘住在哪?”
她改口飞快。
李纨红晕满面,低声道:“我住在园子里的稻香村。”
赵嬷嬷点头笑道:“稻香村?我记着了,晚上陛下开宴,娘娘可中途告退回去,沐浴更衣后,去陛下寝宫里等待,其余事,娘娘不必多顾虑,等着晚上承恩便是。”
说着,有意无意看一眼屋内众人,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元春见李纨羞红着脸,忙说道:“老太太、太太,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圣上对大嫂子身段容貌甚是喜爱,故而召大嫂子去侍寝……这,是好事才对!”
即便再不愿,皇帝召幸她们,她们及外人也要恭喜。
皇帝降恩曰幸。
李纨面红耳赤,她儿子还在,听不大懂她们的话,还问:“娘亲,陛下今晚召你去一起睡觉?”
这话叫李纨越发羞涩,贾母忙说:“鸳鸯,带兰儿去屋里顽耍,今晚上兰儿陪我睡,不必回家里去了。”
守寡的母亲被皇帝召去临幸,贾兰还是回避的好!
贾兰被带走后,贾母眼神很是复杂的看了看这孙媳妇,叹道:“大丫头说的没错,能得皇帝恩宠,是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好事,你还年轻,尚有姿色,守寡这些年也委屈了你,如今圣上仁慈,施恩于贾家,又有谕下来,召你去承恩,你便安心去罢,家里没别的事。”
说着,贾母横了王夫人一眼,是叫她别说话。
王夫人脸上不好看,却也不敢违逆圣旨。
李纨见状,心里莫名多出一缕快意,想到上回秦可卿来拜别的事,就也朝贾母拜了一拜,低声道:“孙媳妇不孝,日后恐难再老太太身边服侍,想再给老太太、太太问安,恐怕也难了。”
王夫人问:“你被封妃了?”
被召去给皇帝侍寝未必就封妃,而现在李纨这话是要辞别她们。
见此,元春也不好再瞒,说道:“大嫂子入宫几回,在我宫里与陛下见过几面,陛下曾说过要给大嫂子封妃。”
王夫人脸色变了变,眼前的儿媳妇,忽而变得可畏起来,她再不是伺候在跟前的儿媳妇,而是宫里的娘娘!
他日再回荣国府,众人需得跪迎她!
此刻,王夫人连讥讽的话都不敢说了,她早该想到,她这儿媳三番两次进宫,就是攀上了高枝,承恩于皇帝!
李纨渐渐镇定下来,既然皇帝已不再隐瞒此事,她也就和秦可卿一样,与以前的身份割舍了吧。
“太太。”李纨轻声道:“从今以后,我再不能来给太太请安了。”
从此以后,该是王夫人给她跪着。
屋内的丫鬟婆子偷偷看去,见太太脸色难看得吓人,想必是心里憋屈极了,宝二爷那副样子,李纨却带着儿子改嫁了皇帝。
贾母笑道:“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我们现在还要给姑娘们让座呢。”
王熙凤也说笑一回,屋内气氛才好了许多。
李纨不再多留,辞别后,回了稻香村。
从贾家儿媳到宫里娘娘的转变,她不像秦可卿那般能很快接受,此刻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有,最终只剩一件事:
今晚去伺候皇帝。
再没别的事值得她挂念。
……
且说秦可卿,与曾经的婆婆尤氏笑吟吟的回了宁国府,满府上下的丫鬟婆子都赶着来迎接,纷纷拜倒,口内只喊:“叩见秦妃娘娘!”
“都起来罢,不必多礼。”
秦可卿那鲜艳妩媚的脸上,露出盈盈笑意,与当初不同,此时的她,已坦然接受了如今娘娘的身份。
身后跟着的瑞珠宝珠也在笑着,娘娘再回宁国府,就跟荣归故里一样,好不威风!
曾经的婆婆尤氏,现在已经心甘情愿的伏低做小,陪笑说话。
秦可卿敬她三分,尤氏就受宠若惊模样,忙请她回屋里坐会。
“大奶奶如今住哪个屋里?”
秦可卿见她要带自己去的地方偏僻,便好奇问道。
尤氏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能住三间小花厅已是沾了你的光,我又没有女儿、妹妹在宫里,只跟娘娘有点旧日的交情,云丫头便叫我和史家、王家太太一起管家,勉强度日。”
秦可卿忙问:“大奶奶短了银子不曾?我屋里还有几百两银子,拿给奶奶使去罢。”
“万万不可!”
尤氏赶忙推辞,羞愧的说:“我得管家婆子的位置已是幸事,如今换了探丫头管家,我这位置也不知能待几时,心里实在有些担忧。”
她神情复杂的看向秦可卿。
如今她没了男人,也成为了寡妇,秦可卿却甩掉了贾蓉,进宫舒服的当妃子。
贾家纵然不败落,她少了丈夫撑腰,也是寸步难行,思来想去,能依靠的竟只有曾经的儿媳。
幸好当初待她不错,从来没亏过她,如今两人还有些交情可讲。
秦可卿握住她手笑道:“大奶奶放心,有我一日,亏不了你的什么……再说。”
她上下打量了下尤氏,眼眉间媚意横流:“大奶奶也还年轻,皇帝未必不看中你。”
尤氏像是被烧红烙铁烫到,慌忙甩开她手。
秦可卿用团扇遮面,笑得眼眉弯弯。
半晌,尤氏才叹道:“我都这样了,你可别来跟我顽笑了。”
秦可卿笑道:“虽是顽笑,却也有几分真,看大奶奶怎么想了。”
尤氏见她不像说笑了,慌忙再推辞:“我都三十了,还想这些做什么?跟你曾经的公公也许久没同房过,他只一味去宠几个年轻的,可见男人不喜我这样的……”
秦可卿若有所思,“佩凤,偕鸳两个姨娘可还在?”
“都在呢,没了男人后,她们也整日里抱怨,我烦她们,打发她们去看园子了。”
秦可卿与她又聊了会,见尤氏欲要守寡当节妇,便也不再多说。
她倒不是淫娃荡妇,故意叫尤氏去当出墙红杏,而是见陛下对贾家上下一干人等都感兴趣,故而才对尤氏说,不管成不成,叫她心里有个准备。
因她这个曾经的婆婆,是贾珍续娶的,尚年轻,有美色,也有几分妇人韵味。
陛下未必封她做妃子,却不介意也召她去侍寝。
纵使尤氏不能为妃,侍寝后她也能安心住在这府里,不用担心有人挤她走。
她既不愿,秦可卿也不多说,哪日皇帝来宁国府游玩,若是兴致起了召尤氏去侍寝,她再不愿也得去。
秦可卿略坐了一会,便有史家和王家的太太、奶奶们来拜见,一屋子人坐不下,秦可卿就说道:“我们去天香楼歇一会,等晚上开宴再过去。”
王子腾夫人笑道:“就按娘娘说的,走罢。”
一行人去天香楼。
这里本是贾珍平日喝酒作乐的地方,秦可卿很畏惧来此,如今却含笑与众太太奶奶一起来坐着闲聊。
宁国府已是她皇帝夫君的行宫,再没人能欺压她。
除了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