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话到嘴边,又被理智死死压住。
吕大防此时请辞,看似服软,实则是将烫手山芋扔回给了他。
准了,便是坐实了亲政便大肆清洗旧臣的名声,寒了更多观望者的心,让整肃军务阻力更大。
不准,这老匹夫便稳坐钓鱼台,成了某些人心中不倒的旗帜,处处掣肘。
他目光扫过阶下众臣。
苏辙垂着眼,眉头微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曾布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许将神色凝重,嘴唇抿成一条线。
更多人则是把头埋得更低,生怕被御座上的目光扫到,然后单独拎出来承受怒火。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稍后位置的裴之砚身上。
年轻的都承旨站得笔直,绯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清俊,此刻正微微抬眸,迎上皇帝的视线,既无对吕大防的同情,也无急切表忠的热切。
赵煦心头那股邪火,竟奇异般地被这眼神浇息了些。
“吕卿年老,于国有功,既有此意,朕也不好不通人情,就准卿所请,以太师、观文殿学士致仕,归乡颐养。”
殿中响起窃窃私语声。
吕大防的身子明显颤了颤了,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怔了一下,才深深拜伏下去:“老臣,谢陛下隆恩!”
额头触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激起一片凉意,心底不知是庆幸还是悲凉。
官家这一手,既立了威,又没有把他逼到绝路,反而显得皇恩浩荡。
赵煦微微颔首,不再看他。
“今日朝会,就到此吧。退朝。”
内侍尖利的唱喏声中,百官心思各异的行礼,退出大殿。
每个人都在消化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动。
吕相终究还是倒了。
虽然倒得不算难看,但毕竟已没有实权。
旧党是去了最大的山头,接下来的朝局,会如何演变?
军中整肃,又会走向何方?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快传出皇城。
范纯仁此刻正靠在靠枕上,手上拿着一本书,看起来还十分悠闲。
官家让他主理这次军中改革。
他满口答应,但心里头一直惶惶。
虽然年节时,上了一道奏折,但也只是投其所好,让官家能够稍稍平息对旧党的怒火罢了。
也没想官家真会接纳他的建议。
没料到的是,官家同意他所奏,还将此次改革之事交给他主理。
军中革新,能是上一道折子那么简单的事么。
他即便是宰相,也够呛。
所以,听了幕僚的建议,直接病倒。
他本也有旧疾,倒也不算真的蒙蔽官家。
这时,范纯仁妻子王氏走了进来,王氏今年六十,保养得宜,看着也才五十出头。
进入内室,她挥手屏退左右。
在床边的一个圆凳坐下。
“夫君,吕相被罢相,据说过两日便要回洛阳了。”
范纯仁翻书的手顿在半空。
他抬眼看向妻子,那双阅尽宦海浮沉的眼睛里,没有太多意外。
“这么快……”
他低声说。
不是疑问,是陈述。
洛阳,西京,看似荣养,实则就是放逐。
官家走这一步,比他预想的更果决,也更讲究。
王氏看着他瞬间灰败几分的脸色,心下不忍,但还是将打听来的细节说了:“旨意下的明白,以太师、观文殿大学士致仕,即刻赴任河南府。官家还给足了依仗体面。
“外头都在传,官家在殿上,是等吕相自己把话说绝了,才勉为其难准了的。”
这一手,谁也没想到。
不能不说厉害。
范纯仁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
官家准了吕大防的致仕请求,却又不让他真正的归乡养老,而是荣升虚衔,打发到洛阳去。
既全了君臣体面,又彻底搬开了这块最大的绊脚石。
比起可能引起朝野震荡的严惩,这看似温情的处置,实则更具政治智慧。
也让那些摇摆不定的人看清风向。
官家并非一味蛮干。
他有手腕,有分寸,但决心不容置疑。
“吕晦书这一步,走岔了。”
范纯仁将书放到一边,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光滑的锦被面,“他以为摆出彻底退让的姿态,能逼官家让步,至少博个哀兵之名,稳住旧党人心。
“却忘了,今上不是先帝,更不是太皇太后。”
年轻气盛,锐意革新。
最不缺的就是打破僵局的勇气。
吕大防的以退为进,恰好给了官家一个顺理成章的借口。
“那,夫君,我们……”
王氏眼中的忧色更深。
吕大防倒了,下一个会轮到谁?
范纯仁这个同样位高权重,同样被视为旧党中坚的宰相,又该如何自处?
他此刻的“病”,能挡多久?
范纯仁沉默的看着窗外,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我这一病,倒真是时候。”
起初或许存了躲避风口,观望形势的心思。
如今看来,成了短暂的护身符。
官家刚刚处置了吕大防,短期内不可能再对另一位称病的老臣穷追猛打,尤其还是因公务病倒的老臣。
否则就真坐实了清洗之名。
“只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他看向妻子,目光复杂,“军中整肃之事,官家让苏子由总揽实务,曾子宣协理,许冲元管日常,又让裴之砚那个年轻人继续跟进章程,这安排,不简单啊!”
苏辙持重,能稳住大局不崩;
曾布圆滑,可协调各方关系;
许将干练,保中枢有效运转;
裴之砚,则是那把深入肌理,提出腐肉的快刀。
官家是要用这把刀,却又用苏辙、曾布这些人握着他的手腕,控制着下刀的力度和深度。
“裴之砚……”
王氏对这个名字不算陌生。
不管是夫君,还是平日里走动的夫人们,都有提到过他。
言语间不乏赞赏。
也有瞧不起的。
但有一点,都觉得他正得圣宠,仕途应该会平顺。
也知道他如今后宅只有一位发妻,不曾纳妾,有些想拉拢,都想送人进裴宅。
她便也有些意动:“夫君,我听说这位裴大人成婚五载,至今还无所出。后院连个妾室也没有,不若……”
“不可!”
王氏话还没说,就被范纯仁给否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