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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暗河之瞳(上)

    寒意,是那种能钻进骨头缝里的湿冷。

    襄阳城的清晨,总是被一层洗不掉的阴霾笼罩着。连日来的凄风苦雨总算停了,但青石板路上积下的水洼,依旧映不出半点天光,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灰。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破旧独轮车的货郎,出现在了王府西侧那扇平日里只进柴火、出污物的角门附近。车上杂七杂八地堆着些针头线脑、粗劣的胭脂水粉,还有几个蔫头耷脑的梨子。

    “卖杂货嘞……顶好的针,锋利的剪子……”货郎的吆喝声有气无力,带着一股子抹不去的疲惫和沙哑。他脸上沾着些泥污,额头上是岁月和风霜刻下的深痕,一顶破旧的毡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双……一双过于平静,平静得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般的眼睛。

    这双眼睛,属于“影瞳”。暗河组织里最顶尖的追踪者与观察者之一。

    他像个真正的、被生活压弯了腰的底层小贩,慢吞吞地放下车辕,从怀里摸出半个冻得硬邦邦的粗面饼子,靠在墙根,一点点费力地啃咬着。他的动作自然,神情麻木,与这襄阳城千千万万个挣扎求生的贫苦人没有任何区别。

    但就在这看似麻木的表象下,他的感官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全面开启。

    耳朵微微颤动,捕捉着风里送来的一切声音。角门守卫打着哈欠的抱怨,抱怨昨晚赌钱输了三十个大钱;厨房采买的婆子尖着嗓子挑剔送来的青菜不水灵;远处街巷传来的几声犬吠,还有更远处,似乎隐约可闻的、从王府深处飘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煳的怪异气味。

    他的目光,更像是无形的触手,漫不经心地扫过每一个进出角门的人。那个趾高气扬的采买管事,腰间新挂的玉佩成色不错,看来最近又捞了不少油水;那几个抬着沉重木桶出来的杂役,步履蹒跚,眼神空洞,桶里散发出的馊水味掩盖不了他们身上那股子被抽干了精气神的绝望;还有一队换防的侍卫,虽然队形松散,但为首的那个小头目,太阳穴微微鼓起,眼神锐利如鹰,显然是个硬茬子。

    一切看似平常,却又处处透着不平常。

    影瞳在心里冷笑。外松内紧,王道权这老狐狸,果然在府里藏了见不得光的东西。守卫轮换的频率,比寻常王府高了至少三成,而且暗处至少还藏着两双眼睛,在盯着这扇不起眼的角门。

    他在墙角一蹲就是大半天,直到日头偏西,将那巍峨王府的阴影拉得老长,像一头匍匐的巨兽,渐渐将整条街道吞噬。

    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马蹄声从长街那头传来。影瞳啃饼子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但眼角的余光,已经如同最精准的尺子,量了过去。

    三匹马,马上的人穿着普通的劲装,但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为首之人,身形干瘦,面色阴沉,正是从楚国客栈大火中侥幸逃脱的郑谋!

    影瞳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涟漪只在最深的水底荡漾。

    郑谋回来了。而且,他带回来的“东西”……

    影瞳的目光,落在了队伍最后那匹驮着的、用厚重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狭长物件上。那形状……隐约像是一个人!

    守卫显然认得郑谋,没有任何盘问,迅速打开了角门,态度甚至带着一丝敬畏。郑谋一行人,连同那个“油布包裹”,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王府那深不见底的阴影之中。

    角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影瞳慢慢地,将最后一点饼子碎屑塞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仿佛在品味着这最新收集到的信息碎片。

    郑谋……楚国……逍遥子……“死亡”……

    他推起独轮车,吱呀吱呀地,沿着来路慢悠悠地往回走,吆喝声依旧有气无力。但在他的脑海里,无数线索正在飞速地碰撞、拼接。

    楚国那边传来的最后消息,是逍遥子与其徒弟熊淍,葬身火海,尸骨无存。组织里大多数人已经信了,连判官大人都倾向于这个结论。

    但影瞳不信。

    他太了解逍遥子了,那个男人,就像一条命比石头还硬的沙漠蜥蜴,多少次必死之局,都被他硬生生撕开了一条生路。一场大火?就能把他烧得干干净净?还有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徒弟熊淍,九道山庄的奴隶出身……这组合本身就透着古怪。

    郑谋的回归,王府异常的戒备,以及那个被小心翼翼运进来的“油布包裹”……这一切,都像是在佐证他内心那个越来越清晰的猜测。

    逍遥子,极有可能还活着!而且,很可能就在这襄阳城附近!甚至,已经和王府的人交过手了?

    影瞳推着车,拐进了一条更加狭窄、污水横流的背街小巷。这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霉味、尿臊气和廉价酒气的复杂味道。巷子尽头,是一家门脸破烂、灯光昏暗的小酒馆,那是这座城市底层信息的交汇中心。

    他把独轮车靠在墙边,掀开打着补丁的棉布门帘,走了进去。

    酒馆里人声嘈杂,划拳声、吹牛声、女人的调笑声混作一团。影瞳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扔出两块铜板,要了一碗最劣质的烧刀子和一碟盐水煮豆。

    他像个真正的苦力,缩着脖子,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那辛辣割喉的液体,耳朵却在嘈杂的声浪中,精准地捕捉着有用的信息。

    “……听说了吗?王府后街那边,前天晚上运出去好几车黑灰,味道那叫一个难闻!”一个醉醺醺的脚夫打着酒嗝说道。

    “嘿,这算啥?我二舅家的表侄在王府马厩干活,他说秘狱那边最近不太平!前几天夜里,又是惨叫又是火光冲天的!好像是有奴隶反抗了!”另一个贼眉鼠眼的汉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接话。

    “反抗?找死吧!郑谋郑长老你们知道吧?火神派那个!心狠手辣!听说前两天,他直接在秘狱里,把一个不听话的下人,用那什么……硫磺弹!活活绑在身上烧成了焦炭!我的娘哎,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烤肉烧煳的味儿!”一个穿着脏兮兮号衣,像是更夫打扮的老头,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脸上带着几分炫耀自己消息灵通的得意,也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惊惧。

    “硫磺弹……当众焚烧……奴隶……”影瞳端起酒碗,借着碗沿的掩护,眼神幽深。

    这些词汇,与他掌握的关于王道权秘密进行“药人”实验的信息,瞬间联系了起来。看来,王府那肮脏的勾当,还在继续,而且手段越发酷烈了。

    “奴隶”“药人”“王府秘狱”……如果逍遥子还活着,以他的性子,知道王道权在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会无动于衷吗?那个叫熊淍的小子,据说和王府、九道山庄有着血海深仇,他能忍得住吗?

    影瞳几乎可以肯定,这襄阳王府,很快就要有大事发生了!

    而他要做的,就是像最有耐心的蜘蛛,在这座城市的阴影里,布下无形的网,静静地等待。

    等待那条或许已经受伤,但獠牙依旧锋利的“大鱼”,自己撞上网来!

    他放下空碗,将几颗豆子丢进嘴里,慢慢地嚼着。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透过酒馆污浊的窗户,再次投向那座吞噬了无数生命与光明的巨大府邸。

    王府,秘狱。

    空气里那股皮肉烧焦后混合着硫磺的恶臭,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地缠绕在每一个角落,钻进每一个奴隶的鼻腔,更烙印在他们的灵魂深处。

    昏暗的光线下,所有人都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像是一群被抽掉了脊梁的活尸。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大声喘气都不敢。白天那活生生的人被烧成焦炭的恐怖画面,还在他们眼前反复闪现,那凄厉得不像人声的惨嚎,还在他们耳边嗡嗡作响。

    绝望,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石爷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下,脑袋耷拉着,花白的头发散乱地遮住了他的脸。他看上去和周围那些彻底崩溃的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加萎靡。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双藏在破烂衣袖下的手,正死死地抠着身下潮湿的稻草,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郑谋那张阴鸷残忍的脸,那慢条斯理绑上硫磺弹的动作,那汉子从疯狂挣扎到变成一团扭曲焦炭的过程……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

    忍耐?顺从?

    他忍了大半辈子,顺从了大半辈子,换来了什么?换来了家破人亡,换来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里像猪狗一样被奴役,换来了朝夕相处的同伴被如此毫无人性地虐杀!

    一股炽热的、带着血腥味的愤怒,在他早已冰冷死寂的心湖底,猛地蹿起了一簇火苗!这火苗是如此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吞噬,但它却顽强地燃烧着,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不能死!至少,不能像刚才那个兄弟一样,死得如此毫无价值,如此窝囊!

    他得做点什么!就算最后依旧是死,也要崩掉郑谋那老狗的一颗牙!也要让这吃人的王府,痛上一痛!

    就在这时,一阵微不可察的、几乎与呼吸融为一体的啜泣声,从他斜对面传来。那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可能也就十二三岁,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白天那恐怖的场景显然把他吓坏了,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石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他想起了熊淍那小子。那孩子当初被关进来的时候,眼神里也是这种混合着恐惧和不甘的光芒,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却始终不肯低下头的幼狼。

    熊淍……他现在在哪里?逃出去了吗?还是已经……

    不!石爷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这个不祥的念头甩出去。那小子命硬,像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杂草,没那么容易死!

    他必须活着!必须想办法,把这里的情况,把郑谋的暴行,把王府那见不得光的秘密,传递出去!哪怕只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石爷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麻木和死寂,而是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在灰烬之下,闪烁着一道微弱却坚定的红芒。

    他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守卫站立的位置,计算着他们巡逻的间隙,感知着这死寂监狱里,是否还有和他一样,未曾完全熄灭的心火。

    希望,或许比头发丝还细。

    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口气,就不能白白咽下!

    夜,更深了。襄阳城在黑暗中沉睡,但那座王府,却像一头消化不良的怪兽,在阴影里发出沉闷而危险的喘息。

    影瞳已经离开了小酒馆,如同鬼魅般融入了城市的夜色中。他换了一身装束,此刻,他是一个蜷缩在距离王府后墙不远处的街角,裹着破麻片瑟瑟发抖的“老乞丐”。

    他的位置选得极佳,既能观察到王府高墙上几处可能的隐秘出口,又能兼顾通往城外和城内贫民区的几条主要巷道。

    寒风卷着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影瞳将身体缩得更紧,脑袋埋在膝盖里,仿佛已经冻僵。但他的耳朵,却捕捉着方圆百丈内的任何一丝异响。

    他在等。

    等一个可能出现的,熟悉而又危险的身影。

    等一场注定要席卷而来的,血雨腥风。

    他知道,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往往只在瞬息之间转换。而他,享受这种游走在刀锋之上的感觉。

    “逍遥子……如果你还活着,会从哪里进来呢……”影瞳在心底无声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期待的弧度。

    就在这时,他那看似闭合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一条细缝!

    远处,靠近王府西北角,那片专门堆放废弃建材和垃圾的荒僻区域,围墙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动静太小了,小到如同夜猫子跳过墙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影瞳的心脏,却在这一刻,骤然缩紧!

    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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