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过接风宴,苏录婉拒了上元知县畅游秦淮河、瞻仰夫子庙的盛情邀请,与妻子携礼前往城南尚书巷,拜望师公和太奶。
王华致仕后,并未归返余姚故里,而是一直住在南京侍奉老母。
他早得到通禀,在府上等着他俩了。
小两口给师公磕头后,王华便领着二人到后堂拜见老母。
王守仁的祖母已逾九旬高龄,而且还耳聪目明、口齿清晰,这年月绝对是人瑞,甚至属于祥瑞级别了。
小两口奉上六样珍贵的补品,再次恭敬给太奶磕头。
太奶坐在铺着厚棉垫的圈椅里,银白的头发梳得整齐。看着眼前的金童玉女,眼角的皱纹笑成了菊花,慈祥道:“好娃,快起咧!让太奶好好瞧瞧。”
两人赶忙依言上前,太奶便伸手摸了摸黄峨吹弹可破的脸蛋,赞不绝口道:“这小子真俊呢,就是咋还描眉画眼呢?哟,还戴着耳环!”
黄峨都听懵了,苏录忙道:“太奶,这是你重孙媳妇,她就得这么打扮。”
“还说他呢,你看看你!”太奶点着苏录的脑袋道:“刚过门的新媳妇就不收拾自己,穿得这么素不说,还学男人穿靴子!哎呦,你这多大的脚啊……”
“呃……”苏录也无言以对了。
“你们太奶都九十四了,稀里糊涂了。会把男的当成女的,把黑的当成白的……担待担待吧。”王状元苦笑解释道。
“太正常了。”苏录恍然笑道:“我奶奶才七十就整天鸡同鸭讲了。这样也挺好,少生多少气。”
“是啊,不聋不痴不做家翁。”王状元点点头。
“我可不糊涂!”太奶却不认同,要拉着苏录去给他描眉画眼,打扮打扮,让他有个新娘子的样子。
黄峨都快笑出声了,她还真想看看苏录女装的样子呢。
苏录给她递了好几个眼色,黄峨这才给他解围道:“太奶,我家娘子性子害羞,都不好意思了。你老还是教教我吧,回头重孙我把她打扮好了,再带来给你老过目。”
“小两口感情挺好呀,你还会帮她化妆啊?”太奶笑道:“好好,不让张敞独美。”
“走走,太奶教教你小子去。”太奶便在大丫鬟和黄峨的搀扶下去了里间。
很快,里间便漾起阵阵轻俏笑语,黄峨逗得太奶乐开了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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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只剩苏录与王华相对而坐。午后的暖阳斜斜铺在青砖地上,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苏录松了口气,深深看着王华,正色道:“徒孙也是替师父来看看师公的,他一直很挂念你老人家。”
“哎,师公也很挂念你师父啊。”王华叹息道:“前番你师叔和姑父去探望过他,回来说他在贵州过得还不错。”
说着,他执起苏录的手,动情慨叹道:“弘之啊,都多亏了你呀。若非你当年冒险相救,守仁早已殒身途中,他都到不了贵州!”
“哎,师公哪里话?师父吉人自有天相,哪怕没有徒孙,他也能化险为夷的。”苏录忙道。
“你不必谦虚,你为他做的那些事情,你师父在信里都跟我说了。他在龙场最艰难的半年,全靠了你兄弟照顾,这才站稳了脚跟。守仁能有你这个弟子,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王华却坚决摇头。
他又轻叹一声,面露愧色道:“可惜,拜了他这个师父,你是一点光没沾到,反倒受了这般连累。”
“师公放心,徒孙自始至终,未曾有过半分悔意。”苏录断然摇头,神色坚定:
“何况师父他老人家传道授业解惑,对弟子恩同再造。能拜在他门下,弟子三生有幸。”
“哈哈哈,你们师徒俩还真是惺惺相惜。”王华放声大笑道:“守仁也在信里说,能遇到你这个弟子,是他三生有幸呢。”
“看来我们师徒是双向奔赴。”苏录不禁开心道。
“呵呵……”王华笑笑,话锋一转:“守仁信里还再三叮嘱老夫,务必留你在南京待上一月。”
“是吗?”苏录闻言大喜道:“徒孙也正有此意。一来可以在师公膝下聆听教诲,二来也想看看风向,再做计较!”
“这么说,你们师徒又想到一块去了?”王华笑道:“锦衣卫那边你可有办法?”
“师公放心,有的。”苏录笑道:“徒孙已经跟锦衣卫的千户商量好了,在南京待一段时间,等等京里的变化。”
说着解释道:“那位千户大人已经意识到自己被坑了,不敢带着我这个大麻烦贸然进京了。”
“他就是被人当枪使了!”王华重重点头,压低声音道:“老夫已经确定了,是有人想要利用你来鼓动士林,再次合力反抗刘瑾!”
“是吗?”苏录虽然已经猜到了,但听师公证实,还是一阵阵心寒道:“不知有哪些,我尊敬的好师长参与其中?”
“这老夫就不太清楚了。”王华摇摇头,缓缓道:“我只能确定是杨石淙策划的。你师父说杨石斋是另一个主使,但我没有验证,不能妄下结论,你先姑且听之吧。”
“杨一清,杨廷和?”苏录轻声道。
“对,就是他俩。”王华点点头。
“呵,徒孙还真是受宠若惊呢。”苏录一阵头皮发麻道:“我何德何能啊,两位大佬一起伺候我一个?”
“有你没你他们都会这么干。”王华低声道:“只能说你是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地点的合适人选。”
“那徒孙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苏录无可奈何道。
“老子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王华往炭盆里添了块银丝炭,暖光映得他眉眼温润,微笑问道:“弘之可否用你们的王苏惣学,为师公解说一下这番话?”
“是。”苏录不敢怠慢,这可是来自状元公的考校!
略一思索,他便恭声答道:“师公垂询,徒孙斗胆妄言。本门以为,此语核心,在于‘心物相生,福祸互根’。”
“怎么讲?”王华拎起炭盆上的铜壶,沸水注入茶盏,茶香随热气袅袅升腾。
“世人见福则喜不自胜,遇祸则悲戚难抑,皆因心执于表象,为好恶所蔽——此乃‘心之偏’也。然天道循环,福藏祸机,祸蕴福兆,如塞翁失马,非眼前可见,此乃‘物之理’,不以人主观喜恶为转移。”
王华捧着茶盏微微颔首,静听徒孙续说。
“惣学重‘知行合一’,明此福祸之道,唯以‘行’为枢纽:逢福则守谦持慎,散财济困,不恃福骄奢,则祸芽暗消;临祸则格物探策,砺志笃行,不怨天尤人,则福根自生。”
“好。”王华忍不住赞了一声,微笑道:“你继续。”
“故惣学以为,福祸并非天定,亦在人心之明晦——心明则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察觉危中之机、机中之危。心晦则易为得失所惑,拘于眼前,毫无远见,则祸不单行、福不长存。更在知行合一——知而行之方能转祸为福,知而不行则纯属空谈,无济于事。”苏录说着举例道:
“这般例子世间多有,如‘守株待兔’:偶得野兔之福,便痴等好运复来,弃耕废业,终致颗粒无收,此乃心晦行疏,福转为祸。”
“再如勾践兵败被俘、辱于吴庭,是为亡国之祸。然勾践心明不惑,侍吴之时洞悉夫差骄奢之弊,归国后卧薪尝胆、励精图治,终破吴复国、重振越邦。此乃心明辨理、行笃践志,化祸为福的例子。”
言罢,苏录恭声道:“弟子浅见,还请师公斧正。”
“好好好,没有什么要斧正的。”王华拢须赞不绝口,目光落在苏录身上,皆是赞许之色:
“老夫忽然出题,你仓促作答,却能有理有据,论证严谨。还能引经据典,以心物之辨破表象,以知行之践明祸福,不愧是惣学的创始人,可以开坛授课了!”
“师公谬赞了,弟子差的还很远。”苏录忙道。
“那可怎么办?”王华便故意笑道:“守仁在信中特意叮嘱,让你务必在南京讲授惣学呢?你师父的话,你听还是不听?”
“这……”苏录这才明白,为啥师公突然考校自己。原来是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资格公开讲学。
要是水平太差,估计师公直接就不提这茬了。以免自己丢人现眼……
其实他在去成都赶考的路上,已经小试牛刀,向同路的秀才们讲过学了,效果还很不错。
但这里是大明的首善之都,文教甲于天下,还是朝廷专养闲官的地方。堪称‘大儒遍地走,翰林多如毛’。自己年纪轻轻,要讲的又是一门全新的学说,真能镇得住场子,不会被他们撵下台去吗?
王华看出他的顾虑,微笑给他打气道:“若是一个月前,你上台肯定要被轰下去。但如今你是什么人?你可是大明文坛的良心,天下读书人的偶像,反抗权奸的旗帜!谁敢这时候拆你的台?这时候你就说煤是白的、雪是黑的,他们也得说‘啊,对对对’,还得捏着鼻子捧你的臭脚。”
“啊对对对!”苏录眼前一亮,一拍大腿。这波滔天的流量,这不就吃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