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绿洲被薄雾笼罩。
花痴开在石屋前的空地上站桩,闭目调息。按照母亲昨夜传授的心法,他将气息从丹田引出,沿任督二脉缓缓运行。十三年苦练的基本功在此刻显现出价值——气息运转圆融无碍,如溪流穿谷。
“气走手三阳,意守劳宫。”菊英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千手观音第一境‘手眼通天’,重在一个‘快’字。但你父亲常说,快不是目的,准才是根本。”
花痴开睁开眼,接过母亲递来的三枚铜钱。
“投出去,我要它们同时落在三丈外那块石头的三个角上。”菊英娥指向远处一块三角形岩石。
花痴开掂了掂铜钱。三丈距离,三个不同的落点,还要同时落地——这需要精妙的手法控制力道和角度。他凝神静气,手腕一抖。
三枚铜钱呈品字形飞出,在空中划出三道弧线。叮、叮、叮——三声轻响几乎同时传来,铜钱稳稳落在岩石的三个尖角。
“不错。”菊英娥点头,“但还不够‘活’。”
她走到岩石边,袖袍轻拂。三枚铜钱竟像是被无形的手托起,在空中旋转、交错,最后缓缓飘回落回她掌心。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铜钱仿佛有了生命。
“这是……”花痴开瞳孔微缩。
“以气御物,千手观音第二境‘心意相通’的入门。”菊英娥将铜钱递还给他,“你父亲当年练到这一境,可以在赌桌上隔空换牌,可以在十丈外听出骰子点数,甚至可以感知对手的情绪波动。”
花痴开接过铜钱,感受着上面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气息流动。那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境界——不是单纯的手上功夫,而是心、意、气、手的完美合一。
“第三境呢?”他问。
菊英娥沉默片刻,抬头望向东方初升的太阳:“第三境‘天人合一’,你父亲只触摸到门槛。按羊皮卷记载,练成此境者,可与天地共鸣,借自然之力加持赌术。比如在雷雨天气,能借雷电之势增强感知;在江河之畔,能借水流动向判断牌路。”
她看向儿子,目光复杂:“但羊皮卷也警告,此境凶险。一旦控制不好,会被天地之力反噬,轻则武功尽废,重则……就像你父亲那样。”
花痴开握紧铜钱:“父亲当年,是强行冲击第三境吗?”
“不完全是。”菊英娥摇头,“他是被逼的。那场赌局,‘天局’派出的对手练有‘天机算’的邪功,能扰乱对手心智,制造幻觉。你父亲为保持清醒,不得不强行引动天地之气护体,结果……”
她没有说下去,但花痴开懂了。父亲不是输在赌术,是输在人心险恶。
“这三日,我能练到什么程度?”花痴开问。
“以你的根基,第一境可臻圆满,第二境能入门。”菊英娥顿了顿,“但我要教你些不一样的东西。”
她领着花痴开走进石屋,关上门,点上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通体碧绿,雕成观音手托莲花的形状。
“这是花家祖传的‘千手玉’。”菊英娥摩挲着玉佩,“历代传人在临终前,都会将毕生感悟注入其中。你父亲当年走得突然,来不及做这件事,但他留了一手。”
她将玉佩贴在额头上,闭目凝神。片刻后,玉佩竟泛起淡淡荧光。
“开儿,过来。”
花痴开依言上前。菊英娥将玉佩按在他眉心,一股温润的气息瞬间涌入脑海。
那不是文字,不是图像,而是一种……感受。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年轻时的样子——不是记忆中那个威严的赌王,而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赌桌上纵横捭阖,笑容灿烂。他感受到了父亲第一次赢下大赛的狂喜,第一次遇到母亲时的心动,第一次抱着刚出生的他时的温柔。
然后是后来的沉重——接管花家重任的疲惫,面对赌坛黑暗的愤怒,发现“天局”阴谋时的决绝。
最后,是那场赌局。
花痴开“看到”了父亲站在生死台上,对面是个看不清面容的黑影。两人没有用任何赌具,只是对坐着,中间空无一物。但花痴开能感觉到,有无形的力量在空气中碰撞、交锋。
父亲在笑。即使嘴角渗血,他依然在笑。
“我赢了。”父亲说。
黑影沉默,然后消散。但就在父亲松懈的瞬间,一道暗劲从台下袭来,直击后心。
“小心!”花痴开脱口而出。
画面戛然而止。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满脸泪水。玉佩的荧光已经黯淡,母亲正担忧地看着他。
“你看到了?”菊英娥轻声问。
花痴开点头,声音哽咽:“父亲……是被偷袭的。”
“是二当家的人。”菊英娥握紧拳头,“那场赌局本不该有观众,但二当家安插了死士在台下。你父亲赢了赌局,心神松懈的瞬间,被暗器所伤。虽然当场没死,但暗器上涂了剧毒,加上天命反噬……”
她说不下去了。
花痴开擦干眼泪,眼中燃烧起冰冷的火焰:“所以,真正的仇人还没死。”
“二当家三年前‘意外身亡’,但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菊英娥低声道,“诸葛无算说他查清了真相,但我不完全相信。开儿,三日后那场赌局,你要防备的不仅是台上的对手,还有台下所有可能存在的暗箭。”
花痴开站起身,推开屋门。晨光刺眼,绿洲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远处的生死台已经搭好了凉棚,几个黑衣人在台上忙碌。
“娘,”他忽然问,“您说父亲当年,为什么一定要赌那一局?”
菊英娥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着生死台:“因为他是花千手。花家的祖训是‘赌以正心,术以济世’。他看到‘天局’害人,就不能袖手旁观。”
“哪怕赌上性命?”
“哪怕赌上性命。”菊英娥转头看他,眼中含泪却带着笑,“开儿,你知道你父亲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花痴开摇头。
“他说……”菊英娥的声音轻柔如风,“‘告诉开儿,爹不是去送死,是去赢一个干净的赌坛给他。’”
花痴开闭上眼睛。晨风吹过,带来沙漠的气息,带来泉水的湿润,也带来父亲穿越十三年的嘱托。
他不是去送死,是去赢。
而现在,轮到他了。
“阿蛮呢?”他问。
“一早就出去了,说是要熟悉环境。”菊英娥道,“那丫头机灵,让她去打探打探也好。”
正说着,阿蛮从雾气中跑来,手里拎着个布包。
“开哥!伯母!”她气喘吁吁,“我打听到消息了!”
三人回到石屋,阿蛮解开布包,里面是几样简单的吃食,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
“早上我去泉水下游打水,遇到个老樵夫。”阿蛮压低声音,“他说他在这绿洲住了三十年,见过三次生死台的赌局。每次都是月圆之夜,每次都有大人物来。”
她展开那张纸,上面用炭笔画着简陋的地图:“老樵夫说,生死台下面有密室,可以藏人。他还说,每次赌局开始前,都会有人提前进去,直到赌局结束才出来。”
花痴开仔细看地图。生死台被画成一个方形,下面有几个小房间的标记,还有几条通道。
“能进去吗?”他问。
阿蛮摇头:“老樵夫说入口极其隐蔽,而且有人把守。但他给了我一个提示——”她指向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标记,“这里,是绿洲唯一的水源源头。他说,水下有暗道,但很危险,从没人敢下去。”
菊英娥皱眉:“你想提前进去查探?”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花痴开盯着地图,“如果台下真能藏人,那赌局时,可能不止诸葛无算一个对手。”
“太危险了。”菊英娥反对,“水下情况不明,万一……”
“娘,”花痴开握住她的手,“父亲当年就是吃了不知道台下有人的亏。我不能重蹈覆辙。”
母子对视。良久,菊英娥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闭气丹’,服下后可在水下闭气一盏茶时间。但记住,只有一盏茶。时间一到,必须上来。”
花痴开接过瓷瓶:“够了。”
“我跟你去。”阿蛮立刻说。
“不,你留在这里保护我娘。”花痴开摇头,“如果我真出了事,你要带她离开。”
阿蛮还想争辩,但看到花痴开坚定的眼神,最终点头:“你……小心。”
午后,日头偏西。
花痴开服下闭气丹,来到泉水源头。这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深潭,水色碧绿,深不见底。潭边立着一块古碑,字迹已被岁月磨平。
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
水温很低,刺骨寒意瞬间包裹全身。花痴开运转内息抵抗寒冷,向下潜去。水下能见度很低,只能依靠摸索。
大约下潜三丈,他摸到了一处石壁。顺着石壁横向游动,果然发现一个洞口——只有半人高,被水草遮掩。
花痴开钻进洞口,里面是一条向上的水道。游了约莫十丈,前方出现亮光。他小心翼翼浮出水面,发现自己在一个石室内。
室内干燥,有空气流通。墙壁上插着几支快要燃尽的火把,显然不久前有人来过。
花痴开爬上岸,拧干衣服。石室不大,四周堆着些木箱。他打开一个,里面是各种赌具——特制的骰子、暗藏机关的牌九、可以变色的筹码。
“果然……”他低声自语。
继续探查,石室有另一道门。推开门,是一条向上的石阶。花痴开拾级而上,大约走了二十级,前方传来微弱的人声。
他屏息靠近。石阶尽头是一扇木门,门缝里透出光线和声音。
“……都准备好了吗?”
“回三当家,一切就绪。生死台下的机关已经检查过三次,确保万无一失。”
是诸葛无算的声音!
花痴开心头一紧,贴近门缝。
透过缝隙,他看到一间更大的石室。诸葛无算背对着门,正在和一个黑衣人说话。石室中央摆着一张沙盘,上面是绿洲和生死台的模型。
“二当家那边有动静吗?”诸葛无算问。
黑衣人回答:“还没有。但探子回报,三天前有一队人马进入漠北,行踪诡秘,疑似二当家残部。”
诸葛无算冷笑:“他还真是阴魂不散。也好,这次一网打尽。”
“三当家,花痴开那边……”
“按计划进行。”诸葛无算打断他,“那孩子天赋不错,但毕竟年轻。我要在赌局中逼出他的极限,看看他能否达到花千手当年的高度。如果他能……也许真能改变赌坛。”
“如果他输了呢?”
“输了,就说明他还没准备好。”诸葛无算转身,花痴开终于看清他的脸——疲惫,沧桑,但眼神依旧锐利,“但无论如何,这场赌局后,‘天局’必须改变。这是我欠花千手的。”
黑衣人迟疑道:“三当家,您真的打算……”
“二十年前,我和花千手有个约定。”诸葛无算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画像——两个年轻人并肩而立,一个温文儒雅,一个豪放不羁。正是年轻时的诸葛无算和花千手。
“他说如果有一天我误入歧途,他会来打醒我。”诸葛无算抚摸着画像,“他做到了,用生命打醒了我。现在,轮到我了。”
花痴开悄悄退后。他心中五味杂陈——诸葛无算似乎真心想改变,但这改变的方式,依然充满了算计和赌局。
回到水下通道时,闭气丹的药效即将过去。花痴开奋力游回深潭,浮出水面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怎么样?”阿蛮在岸边焦急等待。
花痴开爬上岸,大口喘气:“有密室,有机关,还有……诸葛无算的真心。”
他把听到的告诉两人。菊英娥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他还是那样,总想把一切都控制在赌局里。连改变,都要用赌的方式。”
“但至少,他不是敌人。”花痴开道,“至少,他真心想完成和父亲的约定。”
夜幕降临,绿洲点起灯火。
花痴开盘坐在石屋里,脑海中反复回放今天看到的一切——父亲留下的感悟,生死台下的密室,诸葛无算的独白,还有那幅两个年轻人并肩的画像。
他忽然明白,这场赌局,不只是他和诸葛无算的对决。
是花千手和诸葛无算二十年前那场约定的延续。
是父亲用生命点燃的火炬,如今传到了他手中。
是两代人对赌坛未来的不同想象,在生死台上的一次碰撞。
窗外,月亮又圆了一些。
距离赌局,还有两天。
花痴开闭上眼,开始运转千手观音心法。这一次,他不再急于求成,而是让气息自然流转,感受每一丝变化。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父亲站在面前,微笑地看着他。
“开儿,”父亲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赌术的至高境界,不是赢,而是‘不输’。不是不让对手赢,而是让自己永远站在对的一边。”
“怎么才能永远站在对的一边?”花痴开在心中问。
父亲的笑声传来:“问问你的心。心正,则术正;心明,则局明。”
话音落下,幻象消散。
花痴开睁开眼,油灯的火苗在眼中跳动。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握过骰子,握过刀,握过母亲的眼泪,也握过父亲的遗物。
现在,它们要握起一个赌坛的未来。
他站起身,推开窗。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沙漠的苍凉,也带着绿洲的生机。
远处,生死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像一个等待了十三年的答案。
(第三百八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