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月圆之夜。
靖王府书房内的烛火燃至三更。萧景玄面前摊开一张大燕疆域图,手指沿着从苏州到京城的官道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一个叫做“黑风岭”的地方。
“殿下。”沈青澜轻轻推门进来,手中端着托盘,上面是一碗冒着热气的参汤,“您该歇息了。”
萧景玄抬头,眼中血丝明显,但目光依然锐利:“青澜,你来看看这里。”他指向地图上的黑风岭,“这是押解队伍明日必经之地。地势险要,两侧都是密林,最适合设伏。”
沈青澜放下托盘,走到地图前细看:“殿下担心齐王会在那里动手?”
“不是担心,是必然。”萧景玄的手指点了点黑风岭的标记,“我已经收到消息,齐王府派出的第二批人马昨日抵达了黑风岭附近的驿站。他们在等押解队伍。”
沈青澜心中一紧:“那我们……”
“我调了两队禁军,由周将军率领,今夜出发,赶在天亮前抵达黑风岭设防。”萧景玄的声音冷静而坚定,“另外,押解队伍里也有我们的人,已经收到指令,明日过黑风岭时会格外小心。”
沈青澜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想到什么:“殿下,周尚书的那封信……”
萧景玄从案几上拿起那封信:“我看过了。周尚书劝我适可而止,莫要深究齐王。他说朝局需要平衡,若齐王倒了,太子那边一家独大,也非社稷之福。”
“那殿下如何打算?”
“周尚书说得有理。”萧景玄将信折好,放回信封,“但我不能因此就放过罪证确凿之人。郑元培贪墨税银、私贩禁物、蓄养私兵,这些都是铁证如山。至于齐王……若他与这些事无关,自然无须担心;若有关,那也是罪有应得。”
他看向沈青澜:“青澜,你可知我为何一定要查这个案子?”
沈青澜沉默片刻:“为了江南百姓,也为了……淑妃娘娘?”
“是,也不全是。”萧景玄站起身,走到窗前,“我母妃当年含冤而死,是因为有人伪造证据、构陷忠良。如今江南的案子,同样是有人贪赃枉法、乱国害民。若是每次遇到这种事,都因为‘顾全大局’而选择妥协,那这世道还有公道可言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坚定:“我要查,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告诉那些人——有些底线,不能碰;有些事,不能做。”
沈青澜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这个男人,心中有恨,却不被仇恨蒙蔽双眼;身负重担,却依然选择最难走的路。
“殿下,”她轻声说,“青澜愿与殿下同行。”
萧景玄转身,目光落在她脸上。烛光摇曳中,她的眉眼清晰而坚定。那一刻,他心中某个地方忽然柔软下来。
“谢谢你,青澜。”他说,声音比平时温和许多,“这一路艰险,你本可以不走的。”
“青澜已经选择了。”她微微一笑,“况且,这条路虽然难走,但走得安心。”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是子时。
“去歇息吧。”萧景玄道,“明日还有硬仗要打。”
沈青澜行礼退下。走出书房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萧景玄重新坐回案前,拿起一份卷宗,眉头微蹙,神情专注。
这个男人,肩上扛着太多东西了。
**
同一时刻,黑风岭。
月光透过密林的缝隙洒下,在崎岖的山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三十余名黑衣人埋伏在道路两侧的树丛中,人人手持劲弩,箭尖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代号“夜枭”,是齐王府养了多年的死士头目。他趴在一块岩石后,死死盯着山道的尽头。
“头儿,都三更了,人还没来。”一个手下低声说。
夜枭瞪了他一眼:“急什么?押解囚车走不快,按行程,天亮前才能到这里。”他摸了摸腰间的刀柄,“记住,目标只有一个——郑元培。其他人能避开就避开,实在避不开……格杀勿论。”
“可是头儿,靖王那边……”
“管不了那么多了。”夜枭眼中闪过狠厉,“王爷说了,郑元培必须死。他若活着到京城,王爷就完了。”
手下们不再说话,静静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逝,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山道尽头,终于传来了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
“来了。”夜枭做了个手势。
所有人屏住呼吸,弩箭上弦。
片刻后,一队人马出现在视野中。前面是十余名骑兵开道,中间是三辆囚车,后面还有二十余名步兵押送。囚车中,中间那辆关着个身穿囚衣的中年男子,正是郑元培。
他面色灰败,头发散乱,但眼神中依然带着一丝不甘。他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但他没想到,齐王会来得这么快。
“准备——”夜枭举起手。
就在他准备挥手下令时,异变突生!
山道两侧忽然亮起无数火把,将黎明前的黑暗照得如同白昼。喊杀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一队队身着甲胄的禁军从密林中冲出,将埋伏的黑衣人反包围!
“中计了!”夜枭脸色大变,“撤!”
但已经晚了。禁军训练有素,瞬间形成合围之势。箭雨如蝗,黑衣人一个接一个倒下。
“保护囚车!”押解队伍的统领高喊。
骑兵迅速围拢,将三辆囚车护在中间。步兵则与冲上来的黑衣人展开厮杀。
夜枭红了眼,带领几个心腹直扑郑元培所在的囚车。他挥舞长刀,砍翻两名挡路的士兵,眼看就要冲到囚车前——
“铛!”
一柄长剑架住了他的刀。一个身着禁军将领服饰的中年男子挡在车前,正是奉命前来接应的周将军。
“逆贼,还不束手就擒!”周将军喝道。
夜枭不答话,刀法越发凶狠。两人在山道上缠斗,刀剑相交,火星四溅。
战斗持续了约莫一刻钟。黑衣人虽悍勇,但毕竟寡不敌众,很快被禁军歼灭大半。夜枭身上也多了几道伤口,鲜血染红了黑衣。
他心知今日难逃一死,忽然发了狠,不顾周将军刺来的长剑,拼着受伤也要扑向囚车!
“保护人犯!”周将军大惊。
千钧一发之际,囚车旁的阴影中忽然闪出一道身影。那人动作快如鬼魅,手中短刀一挥,精准地划过夜枭的咽喉。
夜枭的动作戛然而止,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人。鲜血从喉间喷涌而出,他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轰然倒地。
那道身影收起短刀,对周将军抱拳:“将军受惊了。”
周将军这才看清,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面容普通,眼神却锐利如鹰。
“你是……”
“靖王殿下派来的。”男子简短答道,随即隐入人群,消失不见。
战斗结束了。三十余名黑衣人,除了几个重伤被俘的,其余全部毙命。禁军方面伤亡十余,押解队伍损失了五六人。
郑元培坐在囚车里,目睹了整个过程,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清理战场,继续赶路。”周将军下令,“天亮前必须离开黑风岭!”
队伍重新整顿,继续前行。只是这一次,护卫更加严密。
**
靖王府,辰时。
萧景玄刚用过早膳,就有侍卫来报:“殿下,黑风岭传回消息,押解队伍遭遇伏击,但已击退敌人,郑元培安然无恙。周将军请示,是否按原计划行进?”
“按原计划。”萧景玄点头,“告诉周将军,后面的路更要小心。齐王不会只安排一次伏击。”
“是。”
侍卫退下后,沈青澜走了进来:“殿下,周夫人来了,在前厅等候。”
萧景玄微微一怔:“周夫人?她怎么来了?”
“说是来送些药材。”沈青澜低声道,“但青澜觉得,应该还有别的事。”
萧景玄整理衣冠:“我去见见。”
前厅内,周夫人端坐品茶。她今日穿得颇为正式,见萧景玄进来,起身行礼:“臣妇见过靖王殿下。”
“夫人不必多礼。”萧景玄虚扶一把,“夫人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周夫人示意丫鬟退下,这才道:“实不相瞒,臣妇今日来,是替夫君传几句话。”她神色凝重,“昨日朝会后,皇上单独召见了夫君,问起江南贪腐案的事。”
萧景玄眸光一凝:“父皇怎么说?”
“皇上说,此案要查,但要查得‘恰到好处’。”周夫人压低声音,“殿下的心思,皇上都明白。但朝局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让夫君转告殿下:做事要留有余地。”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清楚——永和帝不希望此案牵扯太广,尤其不要直接牵扯到齐王。
萧景玄沉默片刻,缓缓道:“夫人回去转告周尚书,就说景玄明白了。此案会依法办理,不会牵连无辜。”
周夫人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殿下,臣妇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夫人请讲。”
“殿下这些年韬光养晦,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局面。若因此案与齐王彻底撕破脸,恐怕……”周夫人顿了顿,“恐怕会引得朝中某些人忌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殿下比臣妇更明白。”
这是在提醒他,若表现得太出色,反而会引来猜忌。
萧景玄微微一笑:“多谢夫人提醒。景玄做事,不求显达,但求问心无愧。”
周夫人知道劝不动了,轻轻叹了口气:“殿下保重。沈姑娘那边……也请殿下多费心。皇后娘娘昨日召了娘家几个侄女进宫,说是要替太子选妃,但明眼人都知道,那是做给旁人看的。”
这是在提醒,李皇后已经开始为齐王铺后路了。
“景玄明白。”萧景玄郑重道谢,“多谢夫人费心。”
送走周夫人,萧景玄回到书房。沈青澜已在等候,见他面色凝重,轻声问:“周夫人说了什么?”
萧景玄将周夫人的话复述一遍,末了道:“父皇这是在敲打我。他允许我查案,但不允许我动齐王。”
“那殿下打算……”
“先审郑元培。”萧景玄道,“只要他招供,证据确凿,父皇就算想保齐王,也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他看向沈青澜,“三司会审定在三日后,你帮我整理一份郑元培的罪证摘要,要清晰明了,一目了然。”
“青澜明白。”
“还有,”萧景玄顿了顿,“这几日你要格外小心。齐王在黑风岭失手,必不会善罢甘休。他动不了我,可能会对你下手。”
沈青澜点头:“殿下放心,青澜会小心的。”
她正要退下,萧景玄忽然叫住她:“青澜。”
“殿下还有何吩咐?”
萧景玄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没什么。你去吧。”
沈青澜行礼离开。走出书房时,她心中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刚才萧景玄看她的眼神,似乎与平时不同。
**
齐王府,书房。
“啪!”
一个上好的青瓷茶盏被摔得粉碎。齐王萧景宏面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三十个人!三十个精锐!就这么没了?”
幕僚们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
“王爷息怒。”一个年长的幕僚硬着头皮道,“谁也没想到,靖王会派禁军提前埋伏。周老将军是沙场老将,用兵如神,咱们的人……”
“我不想听这些!”齐王怒吼,“我只想知道,现在怎么办?郑元培还活着,再过三天就要到京城了!他一进大理寺,什么都完了!”
书房内一片死寂。
良久,另一个幕僚小心翼翼道:“王爷,为今之计,只有……动用那枚棋子了。”
齐王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那枚棋子埋了十几年,如今正是用的时候。”幕僚低声道,“只要棋子一动,靖王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审案?”
齐王眼中闪过挣扎:“可是姑母说过,那枚棋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
“如今已经是万不得已了。”幕僚劝道,“王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能渡过这一关,日后总有翻盘的机会。”
齐王在房中来回踱步,拳头紧握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终,他一咬牙:“好!就按你说的办!去传话给宫里,让姑母……动用棋子!”
“是!”
幕僚们退下后,齐王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阴沉的天色。
萧景玄,这是你逼我的。
他想起姑母李皇后当年埋下那枚棋子时说的话:“这枚棋子要用在关键时刻,一击必杀。”
如今,就是关键时刻了。
齐王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
**
夜幕降临,靖王府内一片宁静。
沈青澜在灯下整理卷宗,将郑元培的罪证一条条梳理清晰。秦妈妈端来夜宵,见她还在忙碌,心疼道:“姑娘,歇会儿吧。”
“就快好了。”沈青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殿下明日要看,不能耽误。”
秦妈妈叹了口气,退到一旁守着。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响动,像是风吹落叶的声音。但沈青澜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太规律了。
她放下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秦妈妈会意,悄悄走到门边。
响动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窗外。
沈青澜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她的手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萧景玄给她的匕首。
窗外的人似乎在犹豫,许久没有动作。就在沈青澜以为对方要离开时,窗纸忽然被戳破一个小洞,一缕轻烟飘了进来。
迷烟!
沈青澜立刻屏住呼吸,同时扯下桌布浸入水盆,捂住口鼻。秦妈妈也照做。
片刻后,窗户被轻轻推开,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了进来。
就在他落地的瞬间,沈青澜猛地将手中的茶壶砸了过去!
“砰!”
茶壶碎裂,热水四溅。黑影显然没料到这一出,动作一滞。就这一滞的工夫,沈青澜已经拔出匕首,直刺对方要害!
黑影身手不凡,侧身避开,反手一刀劈来。沈青澜毕竟不是习武之人,躲闪不及,肩头被划出一道口子。
“姑娘!”秦妈妈惊呼。
就在这时,房门被一脚踹开。玄七带人冲了进来,刀光一闪,逼退了黑影。
“保护沈姑娘!”玄七喝道。
暗卫们一拥而上,与黑影战在一处。那黑影武功极高,以一敌三竟不落下风。但他显然不想恋战,虚晃一招,翻身跳出窗外。
“追!”玄七带人追了出去。
沈青澜捂着肩头的伤口,鲜血从指缝中渗出。秦妈妈慌忙找来金疮药:“姑娘,快包扎!”
“我没事。”沈青澜咬着牙,“皮肉伤而已。”
她心中却是一沉。今夜来的这个人,武功比上次那几个高得多,显然是齐王府真正的精锐。而且对方用的是迷烟,显然是想活捉她。
齐王抓她,想做什么?
正想着,萧景玄匆匆赶来。见她受伤,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伤得重吗?”
“不碍事。”沈青澜摇头,“殿下,那人……”
“跑了。”萧景玄眼中寒光闪烁,“身手极好,玄七他们没追上。”他仔细查看沈青澜的伤口,确认只是皮外伤,这才稍稍放心,“从今晚起,你搬到我隔壁的厢房住。那里守卫更严密。”
“这……不合规矩。”沈青澜低声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萧景玄不容置疑道,“齐王府已经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在我身边,我才放心。”
沈青澜看着他眼中真切的担忧,心中一暖:“那……青澜遵命。”
萧景玄让秦妈妈去收拾东西,自己则留在房中:“青澜,你可知道齐王为何要抓你?”
沈青澜摇头。
“他是想用你来威胁我。”萧景玄声音冰冷,“只要你在他们手中,我就投鼠忌器,不敢深究此案。”
“那殿下……”
“我不会妥协。”萧景玄看着她,眼神坚定,“但我也绝不会让你有事。从今日起,我会加派人手保护你。齐王府的人若敢再来,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沈青澜看着他眼中的决绝,忽然觉得肩上的伤口不那么疼了。
“殿下,”她轻声道,“青澜不怕。”
萧景玄微微一怔,随即笑了:“我知道你不怕。”他顿了顿,“但我会怕。”
这话说得很轻,沈青澜却听得分明。她抬起头,对上萧景玄的目光。烛火摇曳中,两人的视线相交,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是亥时。
“早些歇息。”萧景玄收回目光,“明日还有硬仗要打。”
沈青澜点头:“殿下也早些歇息。”
萧景玄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青澜。”
“殿下?”
“等此间事了,”萧景玄缓缓道,“我有话对你说。”
说完,他推门离开,留下沈青澜怔在原地。
夜风吹过,带来深秋的寒意。但沈青澜的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流。
她知道,前路依然艰险。但有他在身边,她便不怕。
窗外,月色如水。
而这场棋局,正走向最关键的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