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剥笋”像一匹意料之外的黑马,甫一推出,就在县供销社和几家熟络的小饭馆里卖开了。方师傅那手融合了传统与巧思的工艺,让原本平平无奇的笋干焕发出惊人的魅力,咸鲜脆嫩,回味悠长,成了继香菇酱之后,又一个让人记住“凌霜农品”的亮点。王主任打电话来的口气,都比香菇酱出事那会儿和气了不少,甚至问能不能给“手剥笋”也弄个好看点的包装,方便送礼。
包装。这个词像根小刺,轻轻扎了凌霜一下。不只是笋,酱也是。他们现在用的,还是最初那种简单的牛皮纸袋和玻璃瓶。牛皮纸袋易受潮,玻璃瓶沉重易碎,运输成本高,保质期也受限制。尤其是“手剥笋”,含水量比酱低,对防潮要求更高,现在的包装,放久了口感难免打折扣。
这个问题,她在给徐瀚飞的信里提过。徐瀚飞回信时,没直接说包装,却附了几页从行业资料里摘抄的数据,讲的是“食品保质期与包装技术的关系”、“小包装与礼品化市场的趋势”,还有一些外地成功农副产品企业的案例。其中提到了“真空包装”、“脱氧剂”这些她没听过的词。信的最后,他写道:“……产品为根,包装为翼。欲行远,或需添翼。然添翼需成本,需权衡。你可观察市面,尤以县招待所、车站商店所售外地特产之包装,或有所得。供参详。”
凌霜特意跑了一趟县里,去了招待所和车站商店。货架上摆着的那些外地来的蘑菇、木耳、枣子,不少都用的是亮闪闪的塑料袋包装,上面印着漂亮的图案和字,有些袋子摸上去硬挺,捏一捏,里面几乎没有空气,显得里面的东西特别实在。她问了售货员,人家说这叫“真空包装”,不容易坏,看着也上档次,送礼拿得出手,就是价钱贵点。
她心里动了。如果“凌霜农品”也能用上这种包装……保质期能延长,送礼拿得出手,还能卖得更远。可那机器,贵吧?
回来她就让李会计去打听。李会计托了在县机械厂上班的亲戚问,带回的消息是:小型的、手摇或半自动的真空包装机,新的要好几千,旧的也要一千大几。这还不算定做包装袋的钱。
好几千!凌霜听到这个数,心里沉了沉。公司账上现在是有了一些流动资金,但那是维持日常运转、支付原料款和工钱的“活水”,一下子拿出几千块买机器,几乎要掏空大半。而且,买了机器,就能保证多卖出去那么多货,把本钱赚回来吗?万一市场不认呢?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翻腾了好几天。她看着仓库里那些包装朴素的酱和笋,又想起招待所货架上那些光鲜亮丽的外地货,一种不甘心混合着危机感涌上来。如果安于现状,守着现有的一亩三分地,或许也能安稳。可市场竞争就像逆水行舟,别人都在往前划,你停在原地,就是倒退。香菇酱的教训还历历在目,不进步,不提升,下一次危机来的时候,可能连招架之力都没有。
她决定试一试。但这不是她一个人能拍板的事,得董事会同意,更关键的是,得有钱。
在周一的例行会议上,凌霜把购置真空包装机的想法提了出来。话刚说完,会议室里就炸了锅。
“多少?几千块?!”老张第一个跳起来,烟袋锅子敲得桌子砰砰响,“凌霜,你疯啦?咱们辛辛苦苦攒这点家底,是让你这么糟践的?那机器是能吃还是能喝?现在瓶子袋子不也用得好好的?王主任不也没说啥?”
姜老栓也皱紧眉头:“霜丫头,这事儿……是不是再掂量掂量?几千块,不是小数目。万一买回来没啥用,或者卖不动,这债可就背上了!”
王书记面色严肃:“购置重大资产,必须严格按章程来。可行性论证报告有吗?不同型号设备的性价比分析有吗?预计投资回收期是多久?风险评估呢?不能脑袋一热就决定。”
李会计扶了扶眼镜,掏出小本子:“凌总,我算过账。按咱们现在的利润率和资金周转,一次性支出这么大一笔,会很紧张。如果贷款,利息也是成本。最关键的是,新包装的成本肯定比现在高,售价能不能提上去?提多少?销量能增加多少?这些不确定,风险太大。”
反对的声音一面倒。凌霜早有心理准备,但她没退缩。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沓材料——有徐瀚飞提供的行业数据摘要,有她手写的市场观察记录(包括招待所外地产品的价格、销量观察),有李会计帮忙测算的、基于不同销售增幅下的简单盈亏平衡分析,还有一份手绘的、略显稚嫩但很清晰的“设备投资可行性报告”。
“张伯,姜叔,王书记,李会计,你们说的都有理,我都想过。”凌霜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一股力量,“是,几千块是大数目,咱们现在的包装也能用。可咱们不能只看眼前。”
她把材料分给大家看:“这是我托人从省城找的行业情况,还有在县里看到的。现在稍微上点档次的东西,都在拼包装、拼保质期。咱们的酱和笋,味道不输人,可一看包装,就矮了半截,走不远,也卖不上价。真空包装,能解决两个大问题:一是保质期,能放更久,夏天也不怕,能往更远的地方卖;二是档次,看着就像个正经好东西,送礼、进招待所这种地方,才不怯场。”
她指着那份简易的盈亏分析:“李会计算的账,是建立在销量不变的基础上。可如果包装好了,能进以前进不去的渠道,比如县招待所的礼品柜台,甚至市里的土特产商店,销量会不会增加?价格能不能每瓶提个几毛一块?这账,就得重新算。”
老张梗着脖子:“那要是卖不动呢?你这都是‘如果’!”
“是,有风险。”凌霜直视着他,“可咱们当初办合作社、开公司,哪一步没风险?躺着最没风险,可也最没出路。这机器,我打听过,有二手靠谱的,价格能低些。如果董事会同意,我可以去信用社试试,看能不能贷点款。如果……如果大家还是觉得风险太大,”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可以拿我名下那部分股份的红利,甚至本金,做抵押担保。赚了,是公司的;赔了,先扣我的。”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瞬间让激烈的争吵停滞了。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她。拿个人身家去赌公司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这决心,太重了。
姜老栓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王书记深深地看着凌霜,眼神复杂。李会计快速地在纸上算着什么。
老张憋了半天,瓮声瓮气地说:“你……你这丫头,咋这么犟!”
“我不是犟,张伯。”凌霜语气缓和下来,但依旧坚定,“我是觉着,咱们‘凌霜农品’不能总在泥地里打滚,得试着站起来,看看更远的地方。这机器,就是咱们站起来要拄的那根拐棍,贵,但值得试一试。就算这次摔了,咱们知道了哪儿路滑,也能爬起来。可要是连试都不敢试,咱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山那边的风景是啥样。”
会议室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李会计的算盘声,啪嗒啪嗒,格外清晰。他在重新计算,基于凌霜说的“新渠道”、“价格提升”等假设。
良久,王书记第一个开口,声音沉稳:“程序上,凌总提交了可行性报告,也提出了个人担保方案。我提议,对此项投资进行表决。同意购置真空包装机(优先考虑二手可靠设备)并授权凌总办理相关贷款事宜的,举手。”
他率先举起了手。他看到了凌霜的决心,也看到了那份虽然粗糙但努力严谨的报告。
李会计停下算盘,看了看本子,又看了看凌霜,也缓缓举起了手。他计算的新的盈亏平衡点,在可控范围内,而凌霜的个人担保,极大降低了公司风险。
姜老栓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重重叹了口气,把手举了起来:“霜丫头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信她一回。”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老张身上。老张脸色变幻,看着凌霜平静却执着的脸,又看看其他几人,猛地一挥手,像是赶苍蝇:“行了行了!举就举!不过我话说前头,这机器要是白买了,凌霜,你可别哭!”
凌霜看着四只举起的手,鼻子猛地一酸,她强忍住,用力点头:“哎!”
接下来一个多月,凌霜跑信用社,磨破了嘴皮子,终于以公司资产和部分个人担保,贷到了一笔款子。又托了郑记者的关系,在邻市一个倒闭的小食品厂里,找到一台保养尚可的半自动真空包装机,价格比新的便宜近一半。
机器运回来那天,全公司的人都围在新建的包装车间外看热闹。铁疙瘩看起来并不起眼,但调试好后,李叔亲自操作,把一袋“手剥笋”放进托盘,合上盖子,机器嗡嗡作响,抽气,封口。再拿出来时,塑料袋紧绷挺括,紧紧贴着里面的笋,透出油润的光泽,看着就让人放心、想吃。
凌霜抚摸着那袋真空包装的“手剥笋”,心里百感交集。这台机器,承载着质疑、压力,也承载着希望和远见。
首批用新包装的“手剥笋”和改良袋装的香菇酱,被凌霜作为样品,重点送到了县招待所。没过几天,招待所的采购主任亲自打来电话,语气带着惊喜:“凌总,你们这新包装的笋和酱,我们经理尝了,说味道正,包装也像样,正好过几天有个市里的工作会议在我们这儿开,准备给与会代表当本地特色礼品。先各要一百份,要是反响好,以后长期合作!”
消息传回公司,曾经最大的反对者老张,看着订单,挠着头,嘿嘿笑了两声,嘟囔道:“这机器……好像还真有点用。”
凌霜没说什么,只是看着车间里那台嗡嗡作响的机器,和工人们脸上新奇而专注的神情,轻轻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远见的重量,曾经压得她几乎窒息,如今,终于开始转化为前行的力量。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但这一步,她走对了,团队也跟上了。威信,就在这一次次艰难的抉择与证明中,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