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剥笋”试制成功,像一颗石子投入渐趋平静的湖面,在凌霜心里荡开的,不全是喜悦,更是一种紧迫的清醒。方师傅的倾囊相授,让她尝到了“借力”的甜头,可也让她更清楚地看到,公司不能总靠“借”。方师傅能救急,徐瀚飞能指方向,可最终踩在泥里、一步一步往前挪的,还得是公司里这些人。这些人,现在够用吗?
她看着手底下这帮人。姜老栓,生产一把好手,可除了盯着灶火、安排工序,别的就使不上大劲了,连看个复杂点的生产计划表都费劲。李叔,酱房顶梁柱,质量把关靠他,可一说到成本核算、账目往来,就抓瞎,全凭感觉。桂花是细心肯干,可也仅限于执行吩咐。王书记管规章,李会计管账,老张管原料,各守一摊,像几个勉强拼在一起的齿轮,转是能转,可总觉得哪里卡着,不顺畅,更别提自己往前跑了。
最关键的是,所有的大事小情,最后都堆到她这张旧书桌上。下个月生产计划要她定,采购申请要她批,员工请假超过三天要她点头,甚至两个小组因为工具分配拌嘴,也会闹到她跟前来。她感觉自己像个被无数线头牵扯的木偶,又像一个堵在所有人前面的瓶颈。长此以往,她不累垮,公司也得被拖慢。
不能再这样了。她得让这些齿轮自己转起来,还得让其中一些,变成能带动别人的“主动轮”。
这个念头,是在一次核对账目时清晰起来的。李会计拿着几张票据,皱着眉问她:“凌总,这笔运输费,按理说该算进香菇酱的成本里,可这车又捎带了笋干的原料,这费用怎么分摊才合理?还有,上个月临时请小工的费用,是算管理费用,还是直接进生产成本?”
凌霜看着那些数字,也犯了难。她隐约知道有区别,可具体怎么分,说不上来。她想起徐瀚飞提过的“成本核算”、“费用归集”,心里一动。
“李会计,”她放下票据,认真地说,“这些财务上的学问,我也是一知半解。往后公司账目越来越复杂,光靠咱俩这么估摸着来,不行。你看,要不……你去学学?”
“我?学会计?”李会计愣住了,推了推眼镜,“我都这岁数了,还能学?”
“活到老学到老嘛。”凌霜鼓励道,“我打听过了,县里职教中心有时候会开短期的会计培训班,教最基础的。不指望你学成多厉害的会计师,能把咱们公司的账理得更清楚,能看懂报表,知道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么管更有效,就值了!学费、路费,公司出。”
李会计看着凌霜信任的眼神,又低头看看那堆让他头疼的票据,一咬牙:“成!凌总信得过,我就去学!不能让账目糊里糊涂的。”
解决了财务,她又找到姜老栓和李叔。“姜叔,李叔,往后生产上的事,特别是计划安排、人员调配,您二位得多担待。我可能没法天天盯着灶台了。咱们得定个规矩,比如每周日晚上,咱们生产口的几个人,加上老张伯那边管原料的,开个小会,把下一周要干什么、要多少料、谁负责哪块,碰个头,定下来。您二位主持,拿主意,行不?”
姜老栓有些迟疑:“我们拿主意?那要是定错了……”
“不怕错,”凌霜说,“一起商量着来,错了也是大家的责任,改了就行。总比我一个人瞎指挥强。您二位经验最老道,您不定,谁定?”
这话给了姜老栓底气,他点点头:“那……就试试。”
李叔也搓搓手:“开个会,对对账,也好。省得抓瞎。”
接着是桂花。这姑娘自从质量事故后,做事愈发仔细,记录做得一丝不苟。凌霜把她叫到跟前:“桂花,酱房这边,李叔要管全局,具体每天每组干了多少活,质量有没有按SOP来,工具物料用得对不对,得有个细心人盯着。我想让你来当这个生产组长,就管酱房和笋干车间的日常生产和记录检查,能行不?”
桂花吓一跳,连连摆手:“凌总,我不行!我哪能当组长……”
“你怎么不行?”凌霜看着她,“你记性最好,SOP你背得最熟,干活也最仔细。不用你管人,就管事儿,管记录,发现问题及时跟李叔或者我说。你就当是帮我和李叔多长一双眼睛,一双手。”
桂花看着凌霜,眼圈有点红,用力点了点头:“我……我试试!一定看好!”
安排完这些,凌霜又想到了凌雪。妹妹暑假回来了,在公司帮忙打杂。晚上,姐妹俩躺在一张床上,凌霜问她:“小雪,下学期就初三了,想过以后学啥、干啥没?”
凌雪在黑暗里眨眨眼:“我想帮姐,把咱们公司做好。”
“帮我有好多法子。”凌霜侧过身,看着妹妹的轮廓,“光会干活不行,咱们得知道东西怎么做出来,更得知道怎么卖出去,卖得好。我这儿有本讲怎么做买卖、怎么让人家喜欢咱们东西的书,是瀚飞哥寄来的,写得挺有意思,你有空看看?就算看不大懂,也比看小人书强。”
凌雪来了兴趣:“真的?我看看!”
于是,凌雪的暑假作业里,多了几本《市场营销初步》、《商品的故事》之类的入门书。她看不懂的就问姐姐,凌霜也不全懂,姐妹俩就一起琢磨,有时还能争几句,倒给枯燥的书本添了些生气。
最重要的改变,是凌霜硬着头皮推行了“每周一例会”制度。参加的人是姜老栓、李叔、老张、李会计、王书记、桂花,算上她,七个人。第一次开会,简直是一场灾难。
时间定在周一上午开工前。会议室里,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说啥。凌霜只好点名。
“姜叔,李叔,上周生产顺利吗?有啥问题没?”
姜老栓“啊”了一声,想了想:“还行吧,就是周三那锅酱,火有点急,颜色稍微深了点,不过味道没差。”
李叔补充:“笋干那边,新招的那俩小工,手还生,切得粗细不均,得多练。”
老张接着话头就抱怨:“说起原料,李家坪这回送的鲜菇,有几个筐底下压的,品相就不如面上的,说了他们几次了……”
王书记立刻严肃道:“这个问题,必须记录在案!按原料验收SOP,验收人有权要求翻检到底!下不为例!另外,我发现有些岗位的SOP执行记录,签字栏有空缺,必须补上!”
李会计扶了扶眼镜,摊开小本子:“我说一下上周财务情况。收入主要来自供销社和县里两家饭馆,支出方面,原材料采购比预算超了百分之五,主要是笋季人工成本上浮;办公用品消耗偏高,建议控制……”
他念了一串数字,除了凌霜勉强听着,其他人都有些茫然,老张已经开始打哈欠。
会议开了快一个钟头,说的都是琐事,既没形成决议,也没明确下一步行动。最后凌霜只好说:“那……这周生产按计划继续,原料验收要仔细,财务……李会计再细看看。散会吧。”
走出会议室,大家都松了口气,又觉得好像啥也没解决。凌霜心里也有些沮丧,但她没放弃。第二次,她提前让大家想好要说的一两件最重要的事。第三次,她开始尝试在大家说完后,归纳出几个要点,比如“原料验收严格执行翻检”、“新员工培训加强”、“控制办公用品消耗”,并指定跟进人。虽然还是很稚嫩,但总算有了点会议的影子。
这个过程里,徐瀚飞的信如期而至。他似乎在遥远的地方感知着她的摸索,信中写道:
“……闻你着手梳理团队,下放事权,此为公司成长之必然,亦见你眼光渐长。育人授权,乃长久之计。然授权非放任,需有制衡。可逐步明确各人权责边界,辅以必要之监督与考核。无考核,则勤惰难分,优劣莫辨;无激励,则人心易懈,干劲难久。可思简易之法,如以质量合格率、消耗降低、任务完成及时性等为尺,辅以小幅精神或物质激励,持之以恒,风气可成。授权与监督,如鸟之双翼,缺一不可。供你参详。瀚飞。”
考核?激励?凌霜琢磨着这两个词。她想起以前生产队评“劳动模范”,虽然简单,但大家确实会上心。公司能不能也搞点类似的?
她没搞复杂的绩效考核表,那太遥远。她想了两招:一是“质量红旗”,每周统计各小组的产品一次检验合格率,最高的那个小组,就在他们工作区域挂一面小红旗,连续拿旗的,月底有点小奖励,比如一斤红糖或者一条毛巾。二是“节约能手”,鼓励大家在用料、用电、用纸上省着点,谁有好的节省点子或者确实省了钱,也表扬,有点小实惠。
这两招一出,效果立竿见影。酱房的两个小组暗地里较上了劲,下料更准了,火候盯得更紧了,生怕出次品拉低合格率。负责领用物料的桂花,开始盯着领料单,能用旧报纸垫的绝不用新纸,灯不用了就关。虽然省的都是小钱,但那种“主人翁”的劲头,慢慢出来了。
团队,就在这一点点的放权、一次次的低效会议、一个个笨拙的激励中,磕磕绊绊地成长着。凌霜还是累,但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身体被琐事淹没的累,现在是脑子在思考如何让机器更好运转的累。她开始有时间,坐下来,对着地图,想想“手剥笋”该往哪个县推销,想想是不是该去信用社问问贷款的事。
晚上,她给徐瀚飞回信,写了推行例会、设计小激励的尝试和效果,也写了其中的混乱和逐步改善。信末,她写道:“……育人授权,确非易事。初时如幼童学步,东倒西歪。幸有小旗与能手之计,略聚人心。如今方知,管理之要,不在管住手脚,而在激发心力。前路尚远,此中学问,深矣。一切安好,勿念。霜。”
团队成长的阵痛还在继续,但凌霜已经能感觉到,那艘曾经只靠她一人拼命划桨的小船,甲板上,开始有其他水手,在努力辨认方向,学习升帆,准备一起,驶向更深、更远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