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我的老天爷……”司向东放下稿纸,长长吐出一口气,手心竟然有些冒汗。
他抬头看看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又看看眼前这堆还散发着墨香的稿纸,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之前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怕侄子“辜负期望”的担忧,像被这开头三万多字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吹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讶、骄傲和更多期待的复杂情绪。
司向东轻轻把稿纸放回原处,摆成之前的样子,生怕留下一点翻动过的痕迹。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郁郁葱葱的树木,嘴角忍不住慢慢向上弯起。
他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得等这厚厚一沓稿子全部写完,变成铅字,经受读者和时间的考验之后,才能最终放下。
但至少现在,他可以稍微松口气。
晚上回去,他跟翘首以盼的廖玉梅淡淡道:“咱家小齐……这回弄出来的东西,怕是真的要响,真的要弄出一点动静,或许是大动静。”
“啊?别弄出大动静了,上会两次大动静可是把我吓得够呛。”
“妇人之见,非凡的作品总是超越时代,而超越时代总是伴随着打破陈规,而一部分人习惯了陈规,总是喜欢对这些新鲜事物喊打喊杀,小齐真的受到影响,止步不前,不愿去开创,那才是真的让人失望!”
“你们叔侄去超越你们的时代吧,我去做饭了,超越时代的大师,晚上吃饭吗?”
“呃……很显然,你误会了。我说的是小齐,我当然没机会成为大师……”
又过了半个多月,那沓厚厚的、散发着油墨和稿纸特有气息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终于定稿了。
十八万字,沉甸甸的,拿在手里像块砖。
司齐自己又从头到尾捋了三遍,增删修改,直到觉得每一个字都落在了它该在的位置上,再难挪动分毫。
接下来,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开始了另一项艰巨工程——誊抄。
这年头,复印是天方夜谭。
大城市里一些顶尖单位有那种笨重得像冰箱似的机器,复印一张纸的成本,够他吃好几顿食堂的荤菜。
投稿,尤其是寄给季羡霖和金绛先生那样的大家,必须用清晰、整洁的誊清稿,这是最基本的尊重,也是规矩。
钢笔吸足了墨水,一叠崭新的方格稿纸铺在面前。司齐深吸一口气,开始了这漫长而枯燥的“体力活”。
手腕要稳,字迹要工整,不能有涂抹,更不能有错别字。
一开始还好,带着作品诞生的余温,誊写得还算顺畅。
可随着时间推移,手臂开始发酸,手指被笔杆硌得生疼,眼睛也因为长时间聚焦在小小的格子里而干涩发花。
最难受的是腰和背。
保持一个姿势久了,就像生了锈的铰链,稍微一动就嘎吱作响,酸胀难忍。
他不得不写一会儿就站起来活动一下,看着窗外发呆,或者对着墙壁上那些还没撕掉的、写满灵感碎片的小纸条出神。
那些曾让他兴奋不已的“密码”,如今都已化作这厚厚一摞稿纸上的墨迹。
陆浙生有次探头进来,看见他弓着背、咬着牙、一笔一划跟稿纸较劲的样子,咂咂嘴:“我说齐子,你这是练字还是受刑呢?我看着都累。”
司齐头也不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比受刑还难受……手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终于,在第五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正好照在最后一页稿纸的最后一个句号上。
司齐放下笔,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呼出一口气,感觉那口气把积攒了五天乃至数月的疲惫都带出来了一点点。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右手的手指,僵硬、微肿,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握笔的虎口处甚至磨出了一层薄茧。
他苦笑着甩了甩手,那手似乎暂时不听使唤了,写自己的名字恐怕都会抖。
但看着桌边那两摞(他特意抄了两份)码放得整整齐齐、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稿子,一种混杂着巨大解脱感和些许茫然的情绪涌了上来。
像是送走了自己精心养育、却终于要离巢远行的孩子。
他找出早就准备好的两个大号牛皮纸信封,用工整的字体写下地址。
一个,寄往燕京,季羡霖先生收。
这是汇报,也是一份答卷,同时也是一份请教。
他不知道季先生是否还对那个在长春会议上提了许多“古怪”问题的年轻人记忆犹新,更不知道先生收到这厚厚的稿子会作何想。
是觉得孺子可教,还是嫌他太过冒昧?
心里有些忐忑,但更多是一种“任务完成”的轻松。
无论结果如何,他总算没有辜负那封信的鼓励,把自己想写的、能写的,都倾注其中了。
另一个,寄给《寓言》杂志社的主编金绛(并非投稿)。
金绛先生对他颇多照顾,对他这个后进不遗余力的加以提携,这份稿子更像是一份工作汇报和请教。
呃……其实他把小说稿件寄给两位前辈的目的一致,第一,算是汇报成果(季羡霖和金绛对他写作《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帮助极大);第二,也是请求指点的意思(季羡霖对宗教有极深入的研究,金绛则是近代中国当代寓言的“开篇人”,对寓言文学钻研破深,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以宗教为背景的寓言文学,两位都是相关专业的专业人士,他们或许有觉得不足之处,或可修改之处。)
司齐对这部小说有信心,但也知道,这么长的篇幅,这么“不常规”的故事,能否入得了大师们的法眼,完全是未知数。
他把这看作是一次虔诚的“投石问路”。
仔细封好信封,贴上厚厚的邮票(稿子超重,邮资不菲),司齐将它们紧紧按在胸前,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些文字微弱的搏动。
然后,他迈着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的步子,走向街角的邮局。
绿色邮筒张着大口,沉默等待着。
工作人员将两个厚厚的信封先后投了进去,听着它们落入筒底那一声沉闷的轻响。
“咚。”
“咚。”
像是两颗种子,被投入了茫茫未知的土壤。
接下来,就是等待春风,夏雨,以及秋日沉甸甸的收获。
他站在邮筒前,揉了揉依旧酸痛的手腕,抬头看了看蔚蓝的天空。
他从未感觉有哪一刻,海盐县的天空如此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