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霖那封信带来的“光环效应”和随之而来的无形压力,化作了司齐书桌上越堆越高的笔记和参考书,以及他眼底下越来越深的青黑色。
廖玉梅三天两头炖汤,什么黄豆猪脚、天麻鱼头,变着花样往宿舍送,说是“补脑”。
司齐的宿舍,成了文化馆一个神秘的“禁区”。
偶尔有好奇的同事从门口经过,只听见里面“沙沙”的写字声,还有司齐时而兴奋、时而苦恼的低语。
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文竹,彻底被他遗忘了,还是陆浙生看不过去,隔三差五帮忙浇点水。
近两个多月,司齐几乎没写一个完整的故事段落。
他的时间全花在了“啃”那些季羡霖寄来的、以及他自己搜罗来的资料上。印度的近现代历史,印度教的神祇谱系、哲学概念,海洋生物习性,救生设备知识,甚至心理学关于极端生存状态下人的精神研究报告……
他的笔记本写了一本又一本,墙上贴满了随手记下灵感的小纸条和简单的关系图谱,乍一看,跟分析重大案件的线索墙似的。
陆浙生被那满墙的“天书”吓了一跳,小声嘀咕:“齐子,你这不是写小说,你这是要破译外星密码啊?”
司齐头也不抬,嘴里念念有词:“毗湿奴的第十化身……末日审判……不对,这里跟派的信仰危机好像能对上……”
得,又魔怔了。
陆浙生摇摇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司向东虽然嘴上不说,心里那根弦却一直绷着。
他借着送早饭的名义,隔几天就来“视察”一趟。
看到侄子那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人累了,病了,死了都无所谓,可以慢慢治。
关键要把艺术搞出来。
作家……就是要有这股劲头!
偶尔,他会装作不经意地瞥一眼桌上摊开的稿纸。头几天,全是凌乱的笔记和涂鸦。
后来,渐渐出现一些连贯的句子,场景的碎片。
直到大约一个多星期前,司向东再去时,发现那凌乱的草稿纸旁,多了厚厚一沓誊写工整的稿纸,最上面一张,赫然写着标题: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第一章
痛苦令我忧伤又沮丧。
学术研究和坚持不懈、全心全意的宗教修行渐渐使我恢复了生气。某些人可能会认为我的宗教行为很古怪,但我一直在坚持。上了一年高中以后,我进了多伦多大学,拿到了双学士学位。我学的专业是宗教学和动物学。我的宗教学毕业论文与伊萨克•卢里亚的宇宙起源理论的几个方面有关,卢里亚是16世纪萨法德伟大的犹太教神秘哲学家。我的动物学毕业论文写的是对三趾树懒的甲状腺功能的分析。我决定写树懒是因为它镇定自若,温文尔雅,喜欢自省——这样的行为抚慰了心烦意乱的我。
……
司向东的目光在这字里行间缓缓移动,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他原以为会是那种浓墨重彩、一惊一乍的传奇笔法,没想到开篇竟是如此平静,甚至带着点学者式的娓娓道来,却于这平静之下,潜藏着一股巨大的、难以言说的悲伤和一种近乎诡异的、抽离的清醒。
“痛苦令我忧伤又沮丧……”
这第一句,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
这不像一个年轻作家急于炫耀技巧的开场,更像一个饱经沧桑的幸存者,在尘埃落定后,用最朴素的语调,开始讲述那场改变了一切的风暴之前,他是谁。
那些关于树懒的详尽描写,起初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觉得是不是侄子写跑偏了。
但读着读着,他渐渐咂摸出味道来。这哪里只是在写树懒?
这分明是在写一种生存的哲学,一种在极端境遇下被迫选择的姿态——迟缓、忍耐、与环境融为一体以求自保。
司向东心里暗暗吃惊。
小齐这小子。
什么时候有了这般绵里藏针的功力?
而当读到那句“理查德·帕克仍然和我在一起。我一直没有忘记他。”时,司向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
那平淡语气下汹涌的、混杂着爱与恐惧的复杂情感,那种被“抛下”后无法释怀的痛楚,透过纸面,几乎触手可及。
这个“理查德·帕克”是谁?
为什么他的离去会带来如此深刻的痛苦?
悬念就这么被看似随意地、却又无比牢固地埋下了。
至于在印度餐馆用手指吃饭被侍者讽刺的细节,更是让司向东这个经历过时代变迁、理解“水土不服”滋味的中年人,感到一阵尖锐的共情。
那不仅仅是不适应异国礼仪的尴尬,那是一个被连根拔起、在两个世界之间无所适从的灵魂,所感受到的最细微却也最深刻的割裂与刺痛。
司向东放下稿纸,久久没有言语。
窗外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但他似乎都听不见了。
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些句子,平静的、忧伤的、带着黑色幽默的、又充满奇异洞察力的句子。
这根本不是他预想中任何样子的“小说开头”。
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鲜明的脸谱,甚至没有一个完整的事件。
它只是铺垫,只是背景,只是一个声音在安静地诉说:我曾是谁,我经历过什么,那痛苦如何塑造了我,以及,有一个名字叫理查德·帕克的“存在”,如同幽灵,从未离去。
然而,正是这种克制、内省,甚至有些学究气的开篇,却蕴含着一种可怕的力量。
它不急着把你拖入故事,而是先让你认识这个讲故事的人,感受他那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流。
你知道一场惊天动地的叙述即将开始,而叙述者本人,已经站在了风暴的彼岸,用一双既破碎又重圆的眼睛,回望来路。
司向东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先前那“怕东西不响”的担忧,此刻彻底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情绪。
他意识到,他看到的可能不仅仅是一部“有潜力”的小说,而是一个年轻作者正在用全部的积累、心血,乃至某种生命体验,迟钝却坚定地,试图凿开一扇通往幽深人性与存在核心的大门。
门后的风景如何,他尚不得知,但仅仅这凿门的姿态和这开篇透出的气象,已足够让他这个自诩见过些世面的老文化人,感到一种近乎肃然的悸动。
“这小子……”
他望着窗外浓郁的绿荫,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那个伏案疾书、对窗外世事恍然不觉的身影,无声地喟叹,“这回,怕不是要‘响’……是要‘沉’下去了。”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创造出来,就不再仅仅属于作者。
它会有自己的重量,自己的命运,会沉入某些读者的心底,泛起只有时光才能抚平的涟漪。
它……或会沉入时光,随时光之河的波浪起伏,而这开篇的第一章,已然有了这样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