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山明在雨中狂奔,他浑身发抖,脸上和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父亲死了……死了……死了!
他不敢置信地回想这个消息,惊慌地向自己的学校跑去。
他到了,到达了一片废墟。
这是……自己的学校?
他不敢相信。
他曾经诅咒过一百次这个学校被炸掉、被烧掉、被地震震掉,那样他就不用再来上这个该死的学了。但当它真的成了一片废墟的时候,他的心中只有茫然和害怕。
一阵凉风吹过,风中有浓重的血腥味。
他顺着血腥味转头。
他愣住了,感到一大股冰流冲刷过他的脊背。
那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曾经像诅咒这个学校一样诅咒过这个身影,但当这两样他以为最痛恨的人和地方躺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却像被撕裂一样疼痛,痛到麻木。
原来一直在心底深处,自己早已把他们当做最依赖的地方,你诅咒的最深的同时也是你最爱的,你诅咒他们,只是渴望从他们那里多得到一点关怀。
现在你等不到了,他们真的都应了你的诅咒。
谷山明僵硬着步子,慢慢地向前走去。他不敢走去,他的心里在狂呼不要走过去!不要!
似乎只要不走过去,那么一切都不会改变,自己平淡的生活还在继续,自己还能心安理得地诅咒他们,自己……还在和父亲争吵——
“你这个逆子,你竟然敢不去上高中!”
“就我这种烂成绩,那种烂高中,上不上有区别吗!”
“一个武士最大的悲哀,就是手中的刀还锋利着,心中的刀却已锈掉。你作为我的儿子,竟然在还没写完功绩的最后一章前就敢放弃!”
“什么破武士道,睁开眼看看这个世道吧,你的武士早在原子弹下来的时候就死掉了!”
“我……我打死你这个逆子!你去不去你的班会,你去不去拿你的录取通知书!”
“打死我也不去,要去你去,要去你去!”
谷山明的眼前只剩下一片血红色的杂乱线条,它们像乱蛇一样在他面前躁动。他听见清晰又恍惚的声音,它在说——要去你去、要去你去。
它们像是痛哭,又像在讥笑,但都好像在说——
一切都遂愿啦,遂你的愿啦,你高兴了吗,爽了吗?
等到一切都散去的时候,他已经站在父亲的尸体前。
父亲的脸上再也没有那熟悉的愤怒,好像火山喷薄一般炽热的情感。他脸色平静的没有一丝感情,只是堆死物。
谷山明扫视着这具尸体,怎么都不愿意相信这就是自己的父亲。他看着他的腿,好像又看到了他迈动有劲的双腿在满屋子追打他;他看着他的唇,好像又看到了他对着自己怒其不争地破口大骂;他看着他的手……
手……手上一抹红色。
他抽出来,扫了一眼,然后呆住了,然后像只被抽去脊梁的狗一样瘫在地上,终于他抱头瑟缩着放声大哭起来。
他的手上,红色的录取通知书落在积水中,慢慢浸湿。
接下来几天,一切都好像在梦里,他浑浑噩噩地看着亲戚操办着父亲的丧礼,浑浑噩噩地看着母亲黯然神伤,很多年之后,他都在痛恨自己当时没能坚强起来,没能看到母亲眼中的死气。
丧礼那天,天空阴沉沉的,下着小雨。
在父亲的墓碑前,黑压压地一片,所有人都撑着黑伞,肃穆地站在墓园里哀悼,然后陆陆续续地离开。
直到最后,只剩下母亲和他。
“你先走吧,让我跟你父亲单独相处一会儿。”母亲这样说。
谷山漠然走开,留母亲一人撑着黑伞站在细雨中,站在坚硬的墓碑前。
过了许久,天空中的雨都开始变大了,母亲还没有从墓园里走出来。
直到这时,他才感到不对劲。他心里突然涌起一抹深重的恐惧,他摔掉伞,掉头向墓园狂奔。
但一切都晚了。
天阴沉沉的,浓重的乌云将所有的光和热都挡在外面,留给墓园一片灰暗。
只有一个墓碑前,鲜红的血像红色的匹练,在昏暗的天空下,顺着雨水不断延长、延长……
母亲靠在墓碑上,一只手拥着墓碑,像是在拥抱。另一只手无力地摊着,那些刺目的、带着热气的红血,就从她的手腕里,涓涓流出。
就在那只手上,攥着一张老旧的照片,那是还没有谷山的时候,母亲穿着纯白的婚纱,站在父亲身边浅笑,一如现在她留在脸上的笑。
谷山站在下大的雨中,站在父亲的墓碑和母亲的尸体前,那红色的血流过他的脚底,还冒着热气。
他缓缓走向前,行尸走肉一般。他弯腰捡起母亲掉落在地的刀片,上面还沾着一点血。
他将刀片搁在他的脖子上,能感受到刀片的锋利和冰冷。
他想象着母亲将这锋利和冰冷切进手腕时的感觉,想象着当时她的心情。母亲肯定很恨他吧,如果自己能努力上进一点,如果不是自己挂掉通知的电话,如果不是自己不任性,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这个家都还是完整的。
但她能怎么办呢,她如此恨着,但那是她的孩子,她怀胎十月的孩子啊。
她多么痛苦,多么痛恨,多么纠结,但只要轻轻一抹,一切都解脱了吧。
父亲死了,母亲死了,自己已经没有家了,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曾经离家出走的他追寻自由,以为天大地大,总有自己的容身的地方。多么可笑啊,如今他真的自由了,了无牵挂了,可以天高任他飞了。但他能飞到哪里,飞远了又能回到哪里?
没有了栖息的地方,飞到哪里都是在流浪。
流浪一生,好累啊,不如就这样早点解脱吧。
他慢慢将刀片向喉咙抹去,一滴血渗出,已经和母亲的那滴血融在了一起。
但他的手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
“为什么要死呢,仇不报了吗?”来人问,他穿着白色的风衣。
“报仇?我是在报仇啊,我不就是凶手吗?”
“你不是,你的父亲是被喰种杀死的。”
谷山摇摇头:“它们不是我的仇人,我不需要报仇,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那就当它们是,”来人蹲下,摸着他的头说,“作为儿子,你必须得为你父亲报完这仇才死,这是你为人子的使命,这是你接下来的生命全部的意义,你就把这个当做你活下去的支柱吧。”
使命和意义吗?
他慢慢伸出手,抓住对方,好像在黑暗中抓住了一道光。
那一年,他才十四岁,他被带进CCG,去等待他完成意义的那一刻。
这一等就等了十年!
那一年,他只记得雨下得好大,将他黑色的头发全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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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马站在一个舱前,看着无数错综复杂的管子连接的这个方方正正的舱,好像一个钢铁棺材。
“哧——”冷白色的合金盖子从舱上缓缓移开,像是沉重的棺材盖被慢慢移开。白色的气体从舱室内喷出,带着冰冷的气息。
一个人在氤氲的白色气体中起身,他转头看到有马,笑着打了声招呼。
“呦,有马特等。”
气体消散,舱中人,白发苍苍,形容枯槁。
这一年,谷山二十四岁,却已经风烛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