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量事故的风波,像山洪暴发后的泥石流,声势骇人,但终究慢慢沉淀下来。召回、赔偿、处罚、新规推行……一通折腾下来,公司账上损失不小,人心也经历了一番震荡。但就像徐瀚飞说的,骨架立起来了,虽然最初有些僵硬,但总算不再是一盘散沙。SOP(标准化操作程序)的制定,先从原料验收和生产投料开始,王书记带着人,把每个步骤拆开、画图、写要点,贴在相关操作台上。一开始工人们不习惯,嫌麻烦,但严格执行下来,扯皮少了,交接清楚了,连新来的帮工都能很快上手。
凌霜心里那根绷紧的弦,稍微松缓了些。但另一重忧虑,却像雨后山涧的溪水,悄无声息地涨了起来。
是李会计在做月度经营分析时,无意间的一句话点醒了她。
“凌总,你看,”李会计指着账本上“主营业务收入”那一栏,几乎被“香菇酱”这一项占满,“咱们这收入,九成靠酱。这要是……香菇收成不好,或者市场上酱的行情有波动,咱们可就……”
李会计没说完,但凌霜听懂了。单一产品,风险太大。就像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篮子一晃,蛋就全碎了。她想起徐瀚飞很早以前在信里就提过“产品多样化,分散风险”,当时觉得还远,现在看,危机其实一直伏在那里。
得开发新品。这个念头变得异常清晰。
开发什么呢?山里最多的,除了香菇,就是满山遍野的竹笋。笋干他们一直在收,也零散卖一些,但附加值低。能不能像香菇酱那样,把笋也做成更方便、更好吃、更能卖上价钱的东西?
她把想法跟姜老栓、李叔几个骨干说了。大家觉得可行,笋子漫山遍野都是,成本低。凌霜说干就干,带着李叔和酱房的几个好手,开始试验。他们想模仿市面上那种小包装的“脆笋”或者“香辣笋”。鲜笋焯水,切片或切条,用各种调料腌制,再烘干或炒制。
可试验了几次,出来的东西总是不对味。要么是口感,腌渍时间短了不入味,长了又太咸太软,没了笋的脆劲;要么是风味,辣味、麻味、鲜味总是调不和,不是遮住了笋的本味,就是寡淡无奇。做出来的样品,自己人尝了都摇头。
“这可比做酱难多了。”李叔挠着头,看着又一锅失败品发愁,“酱是靠油和火候,这笋……脆生生水灵灵的东西,怎么弄都不对路。”
凌霜也着急。她翻看能找到的有限资料,甚至写信问徐瀚飞,徐瀚飞回信说了一些食品腌渍和脱水的基本原理,但具体工艺他也隔行如隔山,建议“可寻访有经验的老师傅”。
老师傅?哪里找?凌霜心里没谱。她认识的,除了陈工,就是徐瀚飞。陈工是搞酱的,对笋未必在行。这事儿,好像又走进了死胡同。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是《北江日报》的郑卫国记者。距离他上次采访合作社已经过去大半年,这次他路过县里,听说合作社已经发展成了公司,便顺道过来看看,也算做个简单的回访。
凌霜很高兴,带着郑记者参观焕然一新的公司,看了新贴的SOP,介绍了质量事故后的整改。郑记者听得认真,不时点头,说:“凌霜同志,你们这步子,迈得扎实,不容易。”
中午,凌霜留郑记者吃饭,就在公司食堂,加了两个菜。饭桌上闲聊,郑记者问起公司近况和下一步打算。凌霜也没隐瞒,说了想开发笋制品但遇到技术瓶颈的苦恼。
“笋?”郑记者夹了一筷子清炒笋片,嚼了嚼,若有所思,“这东西,要做好吃了,确实有讲究。我岳父以前是县食品厂的老技术员,退休好些年了,他最拿手的就是做酱菜、腌菜,还有笋制品。他们厂以前出过一种‘手剥笋’,卖得可好了,后来厂子效益不好,停产了。”
凌霜眼睛一亮,手里的筷子都停了下来:“郑记者,您岳父……他老人家现在身体还好吗?方不方便……请教请教?”
郑记者笑了:“老爷子身体硬朗着呢,就是闲不住。我这次回去,可以帮你问问。不过……”他顿了顿,“老爷子脾气有点倔,认死理,就佩服踏实干事的人。你要是真心想学,我帮你牵个线,成不成,得看你们的缘分。”
凌霜赶紧说:“那太感谢您了!我们是真的想做好,就是缺老师指点。您看……我什么时候方便去拜访他老人家?”
“拜访啥,让他来!”郑记者摆摆手,“老爷子在家也闷得慌,听说有年轻人真心想学老手艺,没准乐意跑一趟。等我信儿吧!”
几天后,郑记者真的捎来了信,说他跟老爷子说了,老爷子听说是个年轻姑娘带着乡亲办公司,做的香菇酱上了省报,有点兴趣,答应这个周末过来“看看”。
凌霜又高兴又紧张。赶紧让人把公司里里外外又打扫了一遍,特意收拾出一间安静的小屋当临时“实验室”,备好了各种鲜笋、调料、工具。周末一大早,她就和姜老栓、李叔等在村口。
一辆自行车叮铃铃地来了。后座上坐着一位清瘦矍铄的老人,头发花白,但腰板挺直,眼神清亮。正是郑记者的岳父,姓方,大家都叫他方师傅。
凌霜赶紧迎上去。方师傅跳下车,打量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公司和远处的大山,点点头,没多寒暄,直接问:“就是你们想做笋?”
“是,方师傅,我们想做点好吃的笋制品,可试了几次都不行,请您来给把把脉。”凌霜恭敬地说。
“带我去看看你们做的东西,还有地方。”方师傅很干脆。
凌霜带着方师傅看了他们的“实验室”和之前的失败样品。方师傅拿起一块他们做的、又咸又韧的笋干,掰开看了看断面,闻了闻,又放进嘴里慢慢嚼,眉头微微皱着。
“水没焯透,盐下得太早,火也急了。”他放下样品,言简意赅,“笋这东西,娇气。第一步,选笋就有讲究,不是越粗大越好,要嫩,节短。第二步,焯水去涩,水里要加点东西(他指了指盐和少量食用碱),时间要掐准,捞出来立刻过凉水,保住脆劲。第三步,入味是关键。你们这直接拿料腌,不行。得先调好料汁,料汁的配比、熬制都有说法,凉透了再把处理好的笋泡进去,时间、温度都要控制。想做即食的,泡入味了还得低温慢慢烘干,不能图快。”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挽起袖子,走到操作台前。“有鲜笋吗?拿点来,我给你们弄一遍看看。”
凌霜赶紧让人拿来最新鲜的春笋。方师傅手起刀落,动作利落,挑笋、剥壳、切段、焯水、过凉、调汁……每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嘴里还讲解着要点。他调的那锅料汁,看着简单,但各种香料的比例、下锅顺序、熬制火候,都有门道。满屋子渐渐弥漫开一种复合的、诱人的香气,既不是单纯的咸辣,也不是刺鼻的香料味,而是一种醇厚的、能勾出食欲的鲜香。
笋段在料汁里静静浸泡。方师傅说:“这个急不来,至少得泡上一夜,让味道慢慢吃进去。明天再看。”
第二天,方师傅早早来了。他把泡了一夜的笋捞出来,沥干,然后放入改造过的、用砖块垫高、可以控制火力的炭火烘箱里。“烘干不能急,用炭火的余温慢慢烘,时不时翻动,这样才能外干内润,有嚼头又不硬。”
整个上午,方师傅就守着那个烘箱,像守着什么宝贝。凌霜、李叔他们也守在旁边,眼睛都不敢眨,把方师傅说的每句话、每个细节都记在心里。
下午,笋烘好了。颜色是漂亮的浅褐色,泛着油润的光泽,拿在手里不粘,有弹性。方师傅拿起一根,轻轻一掰,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断面可以看到丝丝缕缕的纤维,吸饱了料汁。
“尝尝。”方师傅递了一根给凌霜。
凌霜接过,放进嘴里。先是外层料汁的复合鲜香在舌尖化开,紧接着是笋肉特有的清甜和脆嫩,越嚼越有味,咸、甜、辣、麻、鲜,层次分明,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最后满口生津,让人忍不住想吃第二根。
“太好吃了!”凌霜眼睛发亮,忍不住赞叹。李叔、姜老栓他们尝了,也都纷纷点头,赞不绝口。
“这……这才是笋该有的味道!”李叔激动地说。
方师傅脸上露出些微笑意,但很快又收起来:“做法大概就是这样。细节还得你们自己多试几次,摸准自家笋的特点和灶火的脾气。记住,手艺活,急不得,也马虎不得。”
凌霜用力点头。她看着方师傅,心里充满了感激。她想了想,很诚恳地说:“方师傅,这次真的太感谢您了!您这手艺,是无价之宝。我们……我们想按规矩,付给您顾问费,不能白让您辛苦跑这一趟,还教这么重要的手艺。”
方师傅摆摆手:“钱就算了。小郑跟我说了你们的事,不容易。我能帮上点忙,看着老手艺还有人愿意学,还能派上用场,心里高兴。”
“那不行,”凌霜很坚持,“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是传艺之恩。您要是不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而且……”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方师傅,我想……正式聘请您,做我们公司的‘技术顾问’。不用常来,就当我们遇到难题,或者想开发新品的时候,能来指点指点,或者我们派人去您那儿学。您看……行吗?”
方师傅看着凌霜诚恳又执着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这姑娘,做事认真,懂规矩,也有诚意。他退休后,一身手艺无处可使,有时也觉得寂寞。
“顾问费就算了,”方师傅最终松了口,“不过,你们要是真做出点名堂,记得给我送两包尝尝,让我也高兴高兴。有啥实在搞不定的,可以让人捎信,或者让小郑告诉我。‘顾问’不顾问的,就是个名头,有用得着我老头子的地方,我尽力。”
这就是答应了!凌霜欣喜万分,连忙道谢。她知道,方师傅这是给她留了面子,也留了余地。
送走方师傅,凌霜看着那批成功试制的、被命名为“手剥笋”的新品,心里感慨万千。这次经历让她明白,有时候,难题的答案不在自己闭门造车的苦思冥想里,而在更广阔的世界中,在那些拥有经验和智慧的人身上。开放,合作,主动去寻找和链接资源,比自己硬扛要有效得多。
她提笔给徐瀚飞写信,分享了这次“意外盟友”带来的突破。信末,她写道:“……始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闭门造车,寸步难行;开门迎客,方见通途。方师傅之助,如久旱甘霖。此亦提醒我,公司欲行远,不可固步自封,当以诚待人,广结善缘,借八方之力。瀚飞,你昔日所言‘开放合作’,今日方解其深意。一切安好,勿念。霜。”
新的产品线,就在这样一个意外的契机下,悄然萌芽。而凌霜的经营思路,也像山涧的溪流,在冲出狭窄的谷地后,开始望向更宽广的河床。